金鳞开-第2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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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以老子为尊,只要紧扣老子之教就不存在什么辩论。
郭静中显然是治《老子》的高人,短短数日之内,就收了不少正一道士的心。不同于全真有师方可入门,许多正一道士出家之后也未必有明师指点,所以这些人顺理成章地就投入了郭真人门下。
正所谓人以类聚,这些道士又为郭静中带去了更多的信徒。就连不少训导官都皈依在还阳真人门下,用道门智慧结合忠勇之义,给士兵做思想工作。
人们常说“思潮”,正是因为思想如同潮水一般,无法抵御。当道学思潮泛起之后,整个军营都荡漾起一股新风。这些尚未完全脱离文盲阶段的战士,自然不会明白道家真义,但是郭真人的循循善诱,仿佛洞悉一切玄机的高妙姿态,让他们更加深信一个道理:为皇太子尽忠,死后英灵不灭,更能上天成为天兵天将。
“殿下,如今军中崇道成风,恐怕于军心不利。”尤世威终于坐不住了,找到朱慈烺表露隐忧。
朱慈烺没有就崇道的问题上纠缠,只是问道:“训练指标下降了么?”
“那倒没有。”尤世威一顿:“但军中锋锐之气,却是明显不如以往。”
“我看他们打枣核球还是很锋锐的,每场不都有两三个被抬下去的么?”朱慈烺笑道。
“殿下,”尤世威却笑不出来,“若是失了锋锐好杀之气,这支军队可就废掉了呀!”
朱慈烺听了这话,突然想通了一样,道:“所以为了维持这好杀之气,无论是官兵、闯军还是鞑虏,都能接受屠城劫掠?”
“我军自然不能做此不道之事……不过有些官兵也的确做了……”尤世威支吾道。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有无道义的问题。”朱慈烺叹道:“在我看来,强兵有三种。第一种,勇悍之军。便如我朝李成梁、李如松父子领导之下的李家军。又如东虏,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此军胜在单兵的勇悍战力,也的确能给敌手造成不小的杀伤。”
尤世威是去过辽东的老将,对此深有感悟,微微点头。
“上去一层,便是纪律之军。便如我朝的戚家军,俞家军,又如目前的东宫军。随便从军中挑一个人出来,未必就比满洲甲兵强……喔,刘肆大概能堪比白甲巴牙喇。
“不过就算一对一咱们比不过东虏甲兵,十对十的时候,咱们却未必落入下风。若是人数更多些,咱们的优势就会超越建奴,最终将之击垮。这便是军纪的力量。有铁一般的军纪,所以有铁一般的军队。”
尤世威是东宫军从弱到强的见证者,对此也是信服不已。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强的强军。”朱慈烺顿了顿,道:“要我战,莫若我要战!真正的强军是有信仰的军队,是知道为何作战、为谁作战的军队,是舍生取义的军队!他们有铁一般的纪律,同时也有铁一般的意志。就如史书上说的田横五百士、阳城殉城的百八十名墨者,都是此类。”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田横本是齐国王室,与刘邦大战,兵败退到了青岛港之外的小岛。与他一起退守此岛的有五百义士,后来听闻田横在去见刘邦的路上自杀,这五百人无一例外地以死相殉,从而成就了田横岛的义名。
阳城殉难的一百八十二名墨者,本是墨社钜子孟胜的门徒。孟胜受恩于楚国阳城君,为他固守阳城。当面对十万楚军时,孟胜选择了以死相殉。而他手下门徒,没有一人惜命逃避,一同自刭。其中有两名墨徒受孟胜之命,前往宋国将钜子之位传与田襄子,在完成任务之后也向着楚国方向自刎而死。
这就是华夏自古以传的信仰!
每一个华夏子民,他们血脉骨髓中都烙刻着一句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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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七陇山高处愁西望(十一)
启迪信仰有无数种方式,比如西亚和欧洲普遍喜欢使用的致幻药物;比如假定所有人生来有罪,只有信它才能得到赦免;比如为圣战而死能获得七十二个胡夫的服侍;还比如说这辈子做好事下辈子能投生极乐世界。
从这方面来说,跟随皇太子英勇作战,死后英灵成为天兵天将,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厌倦了打仗,只想当个富家翁,那么道教的承负说就能契合他们的口味。让他们知道,如今浴血奋战,退役之后就能有田有屋有老婆,就算自己战死了,子孙后代也有余泽。
在宗教之外,训导官们的主攻方向就是无节制思想灌输。许多口号在初听会觉得十分荒谬,但是重复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之后,听众就会自己补完逻辑链,从而深信不疑。
比如: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
朱慈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正与将士们一起用餐,一个局训导官脱口而出,让他差点喷饭。
这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完全没有逻辑依据。如果要证明此命题成立,首先必须罗列出皇太子救大明的各项条件,然后证明整个大明不可能有人能够达成这样的条件。其次还要证明其他方法不可能挽救大明……
而这在军中便简化为:
之所以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是因为只有皇太子领导下的大军光复了山河大,而且胜利的态势越发明显。
再引申一步:救了大明就是救了天下百姓,也救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孙,所以要追随皇太子殿下英勇奋战。
朱慈烺身穿一套没有肩章的军装带着卫队在太原城中走了一圈,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各部训导官们带人拿着刷子,在墙上刷写:大明王师真仁义。冻死饿死不扰民;一人投军,全家光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血债血偿……之类的标语。
如果这些标语是朱慈烺想出来的,只是拾人牙慧,偏偏这些都是训导官们的原创,这就让朱慈烺颇为惊诧了。
尤世威去晋王府没有找到朱慈烺。就知道皇太子一定是带人上街了。他很能理解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太子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但他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理智的统帅,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才会在一个尚未完全肃清的城市里到处闲逛。
如果有一支冷箭……
尤世威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带着卫士开始在太原城中寻找起来。当他终于在一家宁武人开的小店前找到了皇太子,而皇太子此时正吃着豆面饸饹,看到尤世威来了,还抬了抬手,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也来一个。
尤世威当真是哭笑不得。先让卫士在外围加了一道防御线,方才上前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轻涉险地?”
“还行,我看清肃得挺到位。”朱慈烺道:“尤督如此匆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条理之中,真正还在打仗的只有入川的李自成和张献忠,以及从西安入汉中的吴三桂。而汉中情况比较复杂。原本是顺军贺珍部与明军孙守法部在打,吴三桂一进汉中。贺珍与孙守法便若即若离地一起打吴三桂。
至于明军东宫部,在二月中再次发起攻势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多尔衮脑残,硬要再撞一次真定沧州防线。
“殿下,是关于太原府治安事宜。”尤世威道:“清查通匪通虏之事时,颇有两难之处。”
山西从来出产不丰。在施行开中法的时代还有些耕地和屯田,等开中法废除之后,山西的粮食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只能靠南方贩卖过去。
而山西却不是个穷地方。
因为商人。
晋商在嘉靖年间将触手伸到了朝堂之上,任过陕西总督、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张居正的继任者、内阁首辅张四维,都是山西豪商出身。尤其值得一说的是王崇古和张四维乃是舅甥,说穿了就是一家人。
顾炎武和傅山激发出票号这一产业之前,山西商人的主营业务还是传统的畜牧业、盐铁贸易,主要贸易对象是蒙古人。蒙古人在汉人眼里虽然穷困潦倒,但羊肉、羊皮、马匹都是汉地需要的畜牧产品,足以让这些晋商赚得钵满盆满。
然而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天启、崇祯年后,小冰河期进入顶峰,太阳黑子活动消失,蒙古草原大旱、严寒,满洲人崛起,所有的一切灾难都指向了大明。
某些山西商人意外发现,这些鞑子在掠夺了富饶的关内之后,必须要将掠夺来的财物卖掉,换成粮食。因为鞑子的货物是抢来的无本之物,所以收购价格极低。商人们要做的只是用粮食换回超值十倍的银子和货物,转手就是百倍的利润。
这些人完全不在意“国难财”一说,更不介意银子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在巨额的利益之下,他们非但不担心建奴入寇,反倒期待建奴入寇,好为他们带去近乎于捡的货物。这种期待被放大之后,这些人开始主动与建奴、蒙古合作,出卖大明各地驻军的数量、情报,帮忙收买守军将领,最终形成了建奴的稳固内应,也就是“晋商八大家”。
晋商八大家是这个集团中最顶端的八个家族,也是被满清承认的“功臣”。在他们只之下,还有盘根错节其他商人家族。这些附庸家族有些是不在乎,有些是迫不得己,但没有人真正无辜到毫不知情。
“这些商人固然应当依律处置,但那些义军……”尤世威顿了顿:“大多是受了这些商人的资助,也有商人子弟在其中为骨干。”
无论是出于两面下注,或是真心不愿意被满清鞑子统治,这些商家的确支持了山西义军。
这些义军虽然没有发挥正面战场的作用,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对满清粮道造成的压力。而且无论他们是不是能够给清军造成伤害,清军都不得不分兵防备,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支援。
更麻烦的是,这些义军中有许多三立书院的士子,他们属于有话语权的一类人。如果他们将官兵说成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日后再要指望沦陷区的义军帮忙就麻烦了。
“尤督,这事不该是这么操作的。”朱慈烺笑道:“没什么两难,只是你没分清职责。”
尤世威面露惑色,道:“请殿下明示。”
“解散义军,安顿义军战士,抚恤忠勇烈士,这是大都督府的职责所在。”朱慈烺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豆面饸饹,又道:“至于那些人背后的支持者是否该清算,清算到何种程度,这是牧民官的事。留给咱们的山西巡抚、布政使、知府他们去干,不是更好?”
尤世威道:“殿下,若是将这事留给文官去做,涉及集村并屯之事该如何处置?”
“唔,这事的确是个麻烦。”朱慈烺道:“不过也不是很麻烦,我们不是有规定么?照规定来就是了。有敢反抗官兵的必以叛逆坐罪,那可是无论有多大功劳都不能赎免的。”
尤世威点了点头,道:“臣明白。”
“我最恨文臣干涉武事,擅夺兵权,视武将为奴仆。”朱慈烺道:“不过武职诸臣也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并没有必要操心太多。”
尤世威听懂了朱慈烺的弦外之音,应声而退。
朱慈烺转头对闵子若道:“让报社连着做几期晋商卖国的报道。那些浙商、徽商应该很乐于看到吧?对了,现在朝中还有晋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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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八陇山高处愁西望(十二)
崇祯十八年三月初,全国各地都进入春忙时节。晋南也有种粮的熟地,只是今年仍旧是个旱年,所以粮食种植就以易于成活的苜蓿、土豆、玉米、番薯之类为主。这些舶来的农场品还没有培育成后世的高产作物,但它们对气候和土地的耐受力极高,的确不愧救命粮之称。
官兵光复太原之后,很快就将控制线推到了滹沱河南岸。滹沱河的这一段流域由西北斜下东南,水流湍急,流量也大,所以南岸的土地容易得到灌溉,种的都是粟米之类的主粮。
伤兵被留在了后方,等待康复之后,或是分到村子里去当教官,或是转入当地的巡检司,帮助新来的文官巩固地方统治。
主要任务就是剿匪。
此时的山陕还是山林密布,并非后世的黄土飞尘,土匪山贼躲在山林里,时不时出来骚扰村落和过往商旅,实在是惹人忌恨。因为官兵势大,集村并屯之后又没有了销赃、采购渠道,不少土匪都借着“义军”的机会接受招抚,或是分地种田,或是被编入劳工营,都失去了为害一方的能力。
只有那些积年老匪,不相信官兵就此呆着不走了,仍旧不肯下山。这时候各地巡检司和村落的乡勇就有了练兵的机会。面对装备齐整的国家力量,这些老匪最终也落得灰飞烟灭,被发配矿场,下井挖煤采矿。
“近卫第三师还是要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