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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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何德何能,竟蒙太子赐下如此宝物!”张德隆带着哭腔,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老先生首先倡议,足堪楷模,当得起!”朱慈烺振声道:“古人云:民心自我天心。如今民心愁苦,天心怎能安泰?这救民积德之事,公家自然不能推诿,而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从今rì起,凡是捐纳银粮衣物者,全额折银抵税。张老先生,你家今年的商税,可以抵五百两。待明rì我便命人将文券送去府上。”
“殿下仁德!”张德隆高声叫道,下面从者如云,一时间场面热烈。
吴伟业作为太子随侍,隐在暗处皱眉不止。太子之前只说要募捐,却不说还有抵税之事。税赋乃是国家公器,怎能让人横刀夺取?陛下知道这事么?户部肯答应这事么?太子做事也太孟浪了!
刘若愚人老成jīng,似乎感应到了那股无形的怨念,朝吴伟业望去。吴伟业正巧转头,对上了那老宦官的目光,身上像是针刺一般,连忙转开头去。
“吴庶子!”
太子的声音略显尖锐,吓得吴伟业手中一颤,心头狂跳,连忙站起身道:“殿下,微臣在。”
“带人将这些义士认捐的数额记下来,切莫搞错了,明rì做成文券送去各家府上。”朱慈烺显得很高兴,大声道。
众人见几百两,甚至几十两银子都能将太子糊弄得这么开怀,自然也是乐意之至。除了一干勋戚、内监、官员冷眼旁观,捐个三五十两凑个趣,那些拿了抵税承诺的商人各个兴高采烈,感叹今rì这餐赐宴实在来得庆幸。
他们并不关心抵税,但很喜欢得到皇家的认可。
就像是被拍了脑袋的哈士奇……
……
“父亲,太子到底少不更事,被那帮jiān商玩弄于股掌之间,儿子看了真是心痛。”
筵席散后,众人从中门而出,上了各自的轿子。在打着“周”字灯笼之后,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人隔着小轿窗帘,面sèyīn沉地对里面的人说道。
轿子里传出沧桑的声音,却是不以为然道:“心痛?那是你外甥不假,却更是大明国的太子!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你心痛个什么?”
这老人正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外祖父——周奎。
轿边跟着走的男子,便是周奎的儿子,皇后的哥哥,朱慈烺的舅舅周绎。
rì后亲手绑缚朱慈烺,送到李自成手上的亲人。
三三章好风明月自将来(四)
东宫外邸。
一根根如葱白般的纤细手指飞快拨动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如同一曲美妙的乐章。这里是太子设立的侍从室。与寝宫只隔了一个天井,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根据隔间将这侍从室具体命为一至三科。一科负责平rì文牍往来,二科负责各种银粮收纳审计,三科负责外邸与宫中、外廷的沟通往来,说穿了就是跑腿的。
姚桃此刻就站在二科门口,看着下面女官们紧张地拨打算盘,誊抄数据。她现在已经是正七品的典正,挂名在宫正司。宫正司是负责宫禁风气纠罚的机构,类似外廷的都察院,权力极大。姚桃资历不足,托福太子出宫,才捞到了这个职位。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官而言,足以为之骄傲了。
明朝的女官有两项十分重要的职能,一项是保管天家印玺,即便是司礼监要用印,也得移文尚宝司,由女官取出使用。绝不是放在案头上,随便就能盖的。田存善的官职叫做东宫典玺,但实际上他真正拿到太子印玺还是因为出宫。
另一项便是负责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顺序和记录。从洪武二十二年起,宫中就有专职女官负责此事,名为彤史。后来彤史也兼顾了东宫的xìng教育职能,在东宫、亲王大婚之前,让“单纯”的皇子们了解男女之事。
朱慈烺在宫中时,断nǎi之后rǔ母就被放出了,身边全是太监伺候,另外只有两个年过六十的老婆婆负责看顾,成天唠叨“祖制”、“规矩”。因为预定明年大婚,所以皇后才会派来这些年轻美貌的宫女,以免太子什么都不懂。
太子给这些女官、宫女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善文者归于侍从一科,善算者归于二科,口舌伶俐腿脚勤快的分去三科。
女官不同于宦官,并没有那些品学兼优的翰林教导。然而她们在被选入宫中充当女官之初,就已经受过了教育。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些女官都是身家清白,识文断句,善于女红、计典的贤能女子。
即便是那些采买来的宫女,要想升为女官,也得经过内监的文化教育。
所以大明开国至今,有不识字的司礼监太监,却没有不通文墨的女官。
姚桃本来是女官之首,却被太子任命为二科科长,权责范围一时不明了起来。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为太子尽心办事,反正大明朝上上下下权责混乱的地方多的是。
“姚典正,”有女官捧着簿册,上前道,“已经遵命算好了。”
姚桃接过簿册,翻了翻,按照宫中秘传的口诀,简单初审了一下数字,道:“让大伙休息片刻,先别急着散。你跟我来。”
“是。”那女官莞尔一笑。
姚桃知道太子和刘太监还等着,也不多说,快步朝书房去了。那女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敢落开太远。
到了太子书房门口,姚桃止住那女官,道:“你候在这里。”说罢,里面的小太监已经喊了姚桃的名字,让她进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支支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屋里恍如白昼。非但太子坐在宝座上等着,旁边还有刘若愚、吴伟业和周镜。
见到女官,吴伟业显得十分意外,既想好好打量一番,又不敢正眼直视。
姚桃也没想到还有外官,心头直跳,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她道:“殿下,这是今rì募捐款额的汇总。”
随侍上前接过簿册,送到太子案头。
朱慈烺翻开,看了各类汇总,以及最后的总数字,轻声笑道:“一晚上就得了五千三百两。我大明的士绅真是慷慨豪爽。”
吴伟业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在说反话,看到刘若愚、周镜陪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又矜持地不敢动作太大。
“你坐。”朱慈烺指了指吴伟业的下首,对姚桃道。
姚桃缓步走到座椅前,浅浅坐了,脑中却已经是一片空白。
朱慈烺从桌上取过一沓纸,让随侍交给刘若愚,道:“这名单上的人都是中官不肯来,以及没有捐的,你去交给王承恩。可以跟他直说,若只发配去守陵,孤家会很不高兴。至于这些家伙的家产嘛,我跟他对半分。”
刘若愚接过名单,翻了翻道:“殿下,能否给个三天的缓期,若还有执迷不悟的,再降雷霆也不迟。”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点头道:“可。”他也担心其中有王承恩的人,为刚刚缔结的盟约带来裂痕。
周镜和吴伟业不自觉地望向桌上另外两沓纸。那上面是没捐钱的士绅勋贵名单。想来太子不会只对太监下手,而放任这些不给他面子的豪商勋贵。但是他们又实在想不出,太子会怎么对付这些人呢?这些人可不是要脸的,逼急了就会满大街摆东西卖,哭穷哭惨,好像自己活不下去了一样。
就连皇dìdū对此无奈,只能放弃募捐计划,难道太子有什么好主意?
太子的手在两沓纸上拍了拍,并成一叠,随手抄起一本书压了下来,并不当场发落。他叫道:“吴伟业。”
“臣在。”
“这些捐钱的士绅,一定要尽快送去抵税券。”朱慈烺道:“另外,估计言官又有要乱说话的了,你连夜写一封奏疏给陛下,以我的名义解释我们发抵税券的用意在于鼓励士绅为善,同时也要说清楚,这些士绅本来就千方百计逃税漏税,一年都缴不到几两银子,如今让他们捐献出来,比正常收税要收得多。”
“太子英明,聊胜于无,此无奈之举,权衡之策。”刘若愚替太子的行为做了个总结,顺便拍马屁。
吴伟业虽然不以为然,但站在太子幕僚的角度上看来,也的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免了人家不少税,但这税原本也就收不上来,并不算吃亏。
太祖高皇帝当年订商税为三十税一,也就是百分之三点三的营业税。这与后世相比,无疑是十分优惠的。而且为了防止酷吏敲剥,高皇帝还规定超额收税的地方官要受罚。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只要收够了洪武年间的税额,就不肯再收税了。
随着经济总量的增加,商品经济的繁荣,洪武年间的税额早就成了毛毛雨。有背景的豪商大贾谁还缴税?税额最终都落在了那些小商人头上。
“再写一封公函给户部,”朱慈烺继续道,“跟他们说,这笔银子算是疫税,我帮他们收了。等以后有了开支,会抄录一份给他们的,就算他们的税收和支出。”
户部前年开始就在鼓动增加税赋,增收辽饷,如今太子帮他们收了、用了,想来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税过截留本就是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太子肯通告一声已经很厚道了。
吴伟业不愧是全国大考能得第二名的高才,略微点了点头,胸中已经架起了文章框架,下来之后只需炼字润sè就可以了。
“再有嘛,东宫侍从室第一科还没个好科长,就由吴庶子来就职如何?”以朱慈烺的xìng格,并不喜欢吴伟业这样的娘炮软包。但是从工作能力和xìng格上看,吴伟业却是十分适合做文秘的人选。又因为他的xìng格较弱,完全不会弄权,用起来也比较安心。
三四章好风明月自将来(五)
若是一切事都是你情我愿,也就没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之类的悲剧了。所以世上有个词,叫做“单相思”。
吴伟业丝毫不觉得担任什么科长是一桩好事。——虽然“科长”这个词听着很霸气,那是六科廊各科一把手才有的称号。
但是……好好的迁转官做着,为什么要去当个太监一样的家臣呢!
“庶子”这个官职源远流长,早在战国时代,权贵们就任命门下心腹为“庶子”,管理门客。国朝的左右庶子,最初的工作也是帮助太子管理门下幕僚。然而随着时光推移,职名与职权之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的庶子只是迁转官,并不能管理其他东宫门下幕僚。
更别说要跟一帮宫女、阉人在一个屋檐下办公,吴伟业想想就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吴庶子,明rì辰时之前上班。”朱慈烺道。
“殿下,”吴伟业硬起头皮,“臣的职司在詹事府,恐怕不能擅离职守。”
“现在詹事府谁管事?”太子问道。
吴伟业被呛得几乎无语:那是你的属官啊!
唔,不过转念想想也对,东宫属官很多都没见过东宫长什么样。
“殿下,是少詹事项煜。”吴伟业道。
“哦,跟他说,是我的安排。”
吴伟业咬牙道:“殿下,臣是国家之臣……”
“嗯,你要两边兼顾么?”朱慈烺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如今还有如此勤勉的臣子。
吴伟业只觉得额角青筋暴跳,却不好意思当着刘若愚和那女官的面,说一些歧视xìng的话。虽然他有进士的优越感,但自认为属于“风流倜傥”一派,与那些撩起袖子干架的御史言官绝非一路。
“殿下,臣jīng力有限……”
“所以你就先顾好这边吧。”朱慈烺道:“詹事府应该没什么事吧,我对他们都没什么印象。”
“殿下若是在讲读时稍稍用心些,或许还是能够有些印象的。”吴伟业忍不住道。
“哦,那个啊,再说吧。”朱慈烺又道:“一旦开始练兵……我是说赈灾,这里的工作势必不会少。你先紧着这边的事做好,比你在詹事府混吃等死有意义得多。”
——我怎么就是在詹事府混吃等死了!
吴伟业顿时鼻子发酸:“殿下,臣自崇祯十一年来得充东宫,兢兢业业,夙夜不懈……”
“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朱慈烺很不喜欢这种煽情式表忠心,努力把工作做好才是正经。他挥退了眼眶发红的吴伟业,又对姚桃道:“姚桃,从明天开始,你们二科要将东宫外邸每一项收入支出都罗列清楚,每rì亥时进当rìrì记账。”
——太子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姚桃一阵眩晕,起身应是,却浑然不记得太子适才说的什么。
“这五千三百两银子只用来购买赈灾所用的物事,要单独列账,一样进rì记账。”朱慈烺道:“每旬rì合一本旬报表,凡是捐了钱的都送一份。”
“是,殿下。”姚桃这回没有漏记一字,脑海中也渐渐浮出刚才太子的交代。
“募捐之事要持续做好,就得让人知道自己的钱用在了什么地方。”朱慈烺苦涩道:“士绅人等都以为皇帝家钱多得吃不完,浑然不知太仓、内帑早已枯竭!否则能看着虏丑肆虐么!”
众人默然。
崇祯十五年的清兵入关,掠夺银粮人口之巨,屠戮生民之多,实在是华夏一大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