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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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现年三十二岁,骑在马上也是英姿飒爽。他蓄着络腮大胡子,狮鼻细眼。看似呆愚,却以智慧闻名北国。他早年受封墨尔根代青,正是“聪明王”的意思,也是“睿亲王”的来历。
“洪先生。”多尔衮口吐汉语,音调略有怪异,在满洲贵族中也是顶尖的人物了。他招呼洪承畴与他并骑。极尽礼遇道:“你看。”
洪承畴从多尔衮手里接过一份启本,坐在马上翻阅,原来是范文程上给摄政诸王的奏疏。同样身为汉臣,范文程也是以见多识广,目光远大闻名。然而这个生员的文字,在洪承畴这等大明进士眼中终究还是过于粗鄙疏漏。
“窃惟,成大业以垂休万世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这句话旁边有多尔衮用指甲刻下的印痕,显然是格外认同。
多尔衮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范先生与洪先生真当世英雄。”他一张口,喷出一股白雾,袅然升腾。
北国的初春还是滴水成冰的时节。
“范先生的眼光是臣所不及的。”洪承畴应道。他与范文程并不似满洲人想的那般同为汉人而更为亲密,也不会因为范文程招降了他而心生感激。实际上,他对范文程心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洪先生,”多尔衮又道,“先帝当年就曾有言:先生实在是我满洲的向导。此番我举全族之兵,听从先生的建言。出兵西国,真能立下不世之基业?”
洪承畴毕恭毕敬道:“王爷。如今流寇占据北京,立足未稳,又是疲兵。我大军从蓟州、密云破边墙而入,避免了顿兵山海关坚城之下,虽一样是客军,却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再者,朱明三百年社稷,人心岂能一旦而改?百姓苦朱氏加派,难道就不苦流贼索掠?我大清只要约束军纪,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军民秋毫无犯,以‘替明室灭贼’为旗号,自然能借得民心。”
多尔衮喷着汽雾道:“本王已经下令,凡有抵抗者必加诛戮,其他不得妄杀一人!军中若有人犯我令者,定不饶恕!不过洪先生,如果我们攻下北京,真能守得住否?”
“守不住。”洪承畴毫不迟疑道:“所以要攻。”
“攻?”
“正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我朝声言助明,实则是要与明争此天下。然而虽与明朝争天下,实则是与流寇角力。”洪承畴这一番话说得跌宕起伏,拐了两个弯,换个满洲贝勒恐怕已经听不懂了。多亏多尔衮以聪明智慧为名,脑中略一寻思却也想通了大半。
“故而我军占了北京,必要不遗余力殄灭流寇,此为第一步。”洪承畴屈指数道:“流寇一灭,中国再无悖逆我朝之兵,我军便要迎明帝回朝。此乃第二步。至于第三步,臣以为,明帝见了我大清气象恢廓,兵势雄壮,必然羞愧万分,会将帝位禅让吾皇,替他朱家养育这天下万民。”
多尔衮听得热血沸腾,连连喷吐着白雾,兴奋道:“先生果然是我满洲导者!日后论功,先生必然为首功大臣!”
洪承畴在明朝是七省经略,松山战败,“死讯”传到北京。崇祯帝为他罢朝三日,以王侯规制予祭十六坛,亲自致祭,还御制《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无论是身前的信任还是死后的哀荣,明室绝不负洪承畴。
降清之后,洪承畴是首个汉臣大学士,居列诸汉臣之首,甚至连满臣都未必能比得上他。无论是黄台吉还是多尔衮,对洪承畴也都极尽礼遇,待如帝师。对于已经是位极人臣的洪承畴而言,最重要的是身后名。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洪承畴在当世已经是名声赫赫,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至于无人不骂。要想自己不被人铸成铁像,遗臭万年,就只有一个办法:助满清得此天下!
自古成王败寇,只要满清得了天下正统,自己就是龙兴之臣,顺天应人,满汉一家的缔造者,骂他就是辱国朝,就是逆贼!他只会被人称颂,绝不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全赖王爷栽培。”洪承畴平缓应道。
多尔衮细眼如缝,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已经看到了明国的大好江山正朝他招手。他遍览书册,早对江南风光倾慕非常,恨不得肋生双翼,一路飞将过去。
……
崇祯十七年四月,山东莱州。
原本的府衙已经改成了皇帝行宫,虽然没有明告天下,但是门口守卫的锦衣卫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因为事发仓促,又要节俭复国,大量的物资都送到了登州和乐夏防线,府衙完全没有扩建,只是将周围屋舍买了过来,破墙开门,安顿宫中后妃人等。
“当年家中贫寒,苏州又是个烧桂煮玉的地方。你外公带着我北上京师投亲。一时没有投到,他便去街上卖卦,卖了钱便买了炊饼回来与我吃,卖不到就只有父女二人饿着肚子……”周皇后说到这里,抽泣难言,泪落连珠。
长女朱媺娖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块毛了边的锦缎,为母亲擦着眼泪,自己也是鼻头眼眶通红,显然哭得不轻。朱慈烺被母后急招回莱州,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却是母亲收到了京师消息,说李自成杀了嘉定伯周奎——也就是朱慈烺的外祖父。
一入天家就有君臣之分,周皇后身为国母,甚至不能为父亲披麻戴孝痛哭一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周后终于内心痛苦,重病榻上。虽然张后、袁妃常来看她,真正能够一直陪在她身边开解她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儿女。
慈炯、慈炤陪了大半天,被太监叫去上课了。媺娖倒是没事,便在一边陪着,听母亲说着当年外家的窘况。
朱慈烺在进来之前已经知道了李自成起兵十万,开往山海关。也知道这十万是北京附近所有的军队,却没想到李自成因为京中空虚,生怕故明贵戚在他身后生乱,杀了许多人——嘉定伯周奎正是其中之一。
朱慈烺还以为李自成已经改了滥杀无辜的习性,却没想到竟然故态复萌。想起原历史剧本中李自成兵败一片石,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他不能正大位而复为流寇的败兆。
“这回闯贼从嘉定伯处追赃得现银五十三万两。”朱慈烺淡淡道。
周后哭泣的声音顿时一噎,望向儿子:“这是谁人胡说!”
“是儿子在京中的眼线,断不会假。”朱慈烺缓了缓又道:“儿子还听说,当日父皇向贵戚劝捐,母后偷偷以贴己钱五千两送与嘉定伯……”
“你外公几番来宫中与我哭诉,我只道家中实在没有余财,便让他用这银子去捐了……哪里想到竟然、竟然……”周皇后诧异之间,一时没有语言来形容那个“五十万两”!
“嘉定伯拿了母后的五千两,只捐了三千两。”朱慈烺声音平缓,就像是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还有两千两银子,如今就在那五十三万两之中。”
周皇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虽然心中的悲戚瞬间之间就被冲淡了许多,但胸口却变得更闷了,整个身体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刚才还想着家境贫寒时父亲的养育之恩,此刻却变成了对父亲不能公忠体国的怨念。
“母后,若是没什么事了,儿臣先告退了。”朱慈烺开解了母后,对自己的成就也颇为满意,起身行礼,又对朱媺娖道:“坤兴,让母后静静歇一会儿,你随我来。”
朱媺娖看了看母亲,见母亲微微点头,将锦缎留在了床边,起身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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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零可恨年年压金线(七)
朱慈烺领着朱媺娖出了房门,转身道:“母后哭了这么久也饿了,你等会让厨房煮些肉粥送进去吧。”
“是,皇兄。”朱媺娖福了福身,轻轻咬着牙。
朱慈烺看出朱媺娖欲言又止的模样,因问道:“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皇兄,”朱媺娖忍不住道,“适才皇兄对母后是否太过了些?”
朱慈烺没想到妹妹是要说这个,怔了足足一秒,方才道:“嘉定伯新丧,母后肯定伤心得很,脑子里想起来的都是嘉定伯的好处,这样只会越想越悲恸。为兄这也是帮母后走出哀愁,对母后只有好处。”
朱媺娖眉头皱起:“皇兄如此实在不通人情!哪有这样开解人的?母后被你说得只会越发难过,就连哀愁都只能憋在心里了。”
“不会的,为兄在开解人方面很有经验。”朱慈烺信心满满,暗道:哥研究的就是人,难道这点小事还搞不定?不就是个简单的心理干预么!
朱媺娖对此完全不敢苟同,想了想,还是道:“我还是进去陪陪母后。”
朱慈烺叫住妹妹:“等等,我其实还有事与你说。”
“皇兄还有何吩咐?”坤兴站住脚步,脸上冷冰冰的,显然是气恼刚才皇兄乱来。
“你喜欢孩子么?”朱慈烺问道:“当初为兄在京师里防疫赈灾,收罗了许多孤儿。沈廷扬办事倒真可靠,竟然一个不少地运到莱州来了。当初只是找了几个宦官和秀才照顾他们,你要是想去散散心,找点事做,去当孩子王如何?”
起家班底最好用的就是孤儿。没有家人牵挂,从小养大。如同一张白纸任由自己作画。常年的洗脑又能保证孩子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实在是野心家的王牌。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的培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朱慈烺已经分身乏术,让他再分心孤儿的事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如果让外人去做这种事。一怕漫不经心,二又怕鸠占鹊巢,自己一番苦心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皇室之中的那些远藩肯定不能用,而弟妹之中只有坤兴年满十五,算是大姑娘了。在寻常百姓家里,十五岁的女孩已经要承担许多家务,可以当成年人看待。
朱媺娖实在是在这小宅子里憋得久了,一路从宫中逃出来,早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听哥哥这么说。爽快应道:“我是愿意去,只怕做不好。”
“孤儿营早就有条例在,你去了之后按照条例行事便是了。”朱慈烺道:“对这些小孩子和气些就是了,都是些没父没母的可怜人。”
“遵命!”坤兴兴奋叫了一声,转手推开母亲的房门,已经是迫不及待要去跟母亲分享这个新奇的消息。
朱慈烺见妹妹如此高兴,自然也算是有了意外之喜。如果能够在减轻自己工作量的同时安顿好弟弟妹妹,乃至找出未来宗藩的出路。无疑是一大收获。后世很多人都说明朝宗藩都是养猪一般,愚昧无能。只要不造反便可,纯粹浪费粮食,事实却未必然。
有明一朝,宗室子弟的确缺少出头之路。在万历之前只有宗人府一条窄路。万历年间,郑世子朱载堉请朝廷开放科举之禁,允许小宗远藩穿着儒服。参加考试。万历帝首肯,这才开了宗科。
宗科并非单独为宗室独立一个考场,而是同场考试,与寻常士子无异。在这种毫不偏袒的取士制度之下,第一个宗科进士出现在天启二年。虽然名列三甲,但也算是宗室第一人。
从那以后天启、崇祯两朝共有宗科进士十三人,都按惯例授官,没有因为宗籍而得到格外照拂。朱慈烺知道有这些人,却不知道具体是谁,也不曾刻意找过。不过能够与那些世家子弟同场竞技,可见宗室也不全然都是废物。
只要堪用,朱慈烺自然不吝扶助一把。都说天家以天下为家,但要是自己家里都齐不得,如何平天下?流寇用血腥手段替朱慈烺解决了宗藩问题,但事实上看来,这种外科手术的方式却也使得朱家元气大伤,百十年的财富全都沦入他人之手,积累的皇族文化也付诸一炬。
在朱慈烺安慰母后的时候,崇祯帝正在小花厅中召见分封在山东的德衡二藩。
统计有明一朝,共分封五十一个的王府,去掉因为犯罪、无子而除封的,最终剩下了二十九个藩王。山东一地共封有齐、鲁、汉、德、衡、泾六王。齐王因为犯罪,国除;汉王因为叛乱,国除;泾王因为无子,国除。最后只剩下封在兖州的鲁王、济南的德王、青州的衡王。
鲁王朱以海是十七年二月刚刚袭封,听闻北京陷落,因为兖州鲁府被破的惨痛经历,忙不迭地南逃。德王由枢和衡王由檡倒是没跑,在一番合计之后,表呈莱州,询问消息。德、衡二藩也是帝系,从名字里就能看出跟崇祯是同支同辈的兄弟。
崇祯在莱州府这么个小宅院里已经呆得有些发腻了,偏偏又不能出去,理所当然将两位亲王召来莱州见驾,也算聊解寂寞之举。
“殿下,皇爷请您去赴家宴。”朱慈烺原本是要去看技工学院的进度,却被王之心抓住了。
王之心在捐出家产之后固然心痛了一阵,但听说李自成在北京搜刮了银子还要杀人,又觉得自己逃得一命实在是万分侥幸。在这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金银财宝那些身外物也就不算什么了,如此心情才又开朗起来,继续当皇帝的大管家。
朱慈烺点了点头,终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