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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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师,虽说侯知县免了他三年的徭赋,但他今年才十五岁,要到明年才是纳税人,所以暂时意义不大——
现在大约是巳时初,回家用午饭还早,范珍、詹士元他们知道他入社学了也就不会过来给他读书听,所以回家也无聊,想着大善寺的刘宗周,张原就沿府河向北行去,大善寺就在山阴县城的东北端,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大善寺塔的镏金塔尖。
张原家在县城中心靠西南的位置,往东行一里地就是府河畔的社学,从社学这里到大善寺大约有三里多路,中间隔着绍兴卫,绍兴卫指挥使辖下有四千多军士,都在这卫所里,每月两次浩浩荡荡拉到城南教场操练,幼时的张原常跟着张萼去看卫所士兵操练——
张原从卫所东侧绕过,面前是一座小山,这小山的名字叫娥眉山,也不知是怎么得名的,山也不奇秀,不过是个小山色,树木都被大善寺的僧人砍去当柴火烧了,山和僧人们的脑袋一样光秃秃了。
转过娥眉山,六面七层、高十几丈的大善寺塔赫然耸立在眼前,让人有虎躯一震的感觉,油然而生佛法广大,就想要顶礼膜拜。
这大善寺张原以前来过多次,大善寺香火很盛,所以寺前广场就很热闹,引壶卖浆的、卖烧酒的(据说酒是寺中僧人所酿,喝了这酒佛祖就心头坐云云,定是卖酒的为揽生意胡说)、卖果子的,喊着山阴谢橘、苏州山楂、萧山方柿什么的,哪里的出产有名就喊是哪里出的,假货居多。
张原直入山门,进到寺中向僧人打听刘启东先生的学馆在哪里,寺僧往寺后面一指,就匆匆走了。
张原绕到寺后一看,有一排茅屋,都是关门闭户的,也没听到读书声,心中纳闷:“刘宗周到底在哪里设馆啊,算了,还是明天让张萼带我来,张萼是来读过半天的。”
大善寺后又有座小山,叫双珠山,这山倒是林木茂盛,据说此山关乎大善寺的风水,所以寺僧严禁入山伐薪,和尚因为要香火旺布施多,所以也是要讲究风水的。
张原见这山景致颇佳,就想登高望远养养眼,上到半山,忽听山下脚步声急促,有人奔上山来,这人跑得好快,张原回头一看,来人似乎是个少女,背着一个竹篓,奔跃如飞,忽被枯枝绊了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身手敏捷,单手一撑,站稳了,可竹篓里的东西滚了一地——
张原眯起眼睛看,这下子看清楚些了,的确是个女孩子,肤色白得异样,从竹篓里滚出来的好象是红红的橘子。
这少女用蓝布帕包头,草绳扎腰,很是寒酸,不知躲避什么跑得那么急,却又舍不得滚在地上的橘子,俯身麻利地拣着——
这时,张原听到山下有人喊:“那贱人往这边上山了,六虎,你去那边拦她,老四,这边追,别让她跑了,这贱人极有姿色,哥几个今日有得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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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一章 堕民和喇唬
蓝帕包头、草绳扎腰的少女拾起最后一个橘子,又向双珠山顶奔来,一抬头,猛然发现张原早就候在那里了,吓了一大跳,神色惊慌,就往边上树丛乱石钻去,似乎怕极了张原。
这双珠山虽不陡峭,好歹也是山,山路总是崎岖不平的,更何况那无路之处,枝丫纵横阻拦,野草藤蔓缠脚,根本走不快,枝条一弹,把那少女裹头的蓝帕又勾下来了——
张原虽然不清楚这少女是什么人,但听到山下那六虎、老四什么的家伙叫喊着“哥几个今日有得乐了”,就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心道:“这也太猖狂了吧,大善寺啊,又是人来人往的,就敢这么追逐少女,奇怪的是这女孩子怎么往偏僻无人的地方跑?”
“你别跑,赶紧蹲下。”
张原冲那个在灌木丛中挣扎着乱钻的少女压低声音喊,那少女扭头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依言蹲下,低着头裹蓝帕。
张原回头看来路时,两个头戴阔边网巾的汉子就跑上来了,横眉竖目,一副粗蛮凶相,从张原身边跑过时其中一人歪着脑袋瞪着张原,问:“看到一个堕民女孩没有?”
张原往山上一指:“跑过去了。”
两个汉子往山上大步奔去,一人道:“那贱人很能跑,都没影了。”
另一人道:“跑不了的,老子在止水巷附近看到过她一次,估计她家就在牛角湾三埭街,今日找不到她,明日哥几个就到三埭街去找,一家一家,搜也要把那贱人——”
两个汉子跑过山岗,声影俱无。
张原眉头微皱,他知道三埭街,就在县城东北角王家山下,离大善寺这边大约一里多路,三埭街也叫堕民巷,是山阴堕民最大的聚居地,以前他随张萼出去玩耍,母亲吕氏总要叮嘱一句“堕民街有恶人,不许去那里玩”,好在张萼也没带他去玩过,张萼说那里又脏又臭,没什么好玩的,那时的张原只知道堕民巷住的都是些乞丐、乐户、渔民、娼妓、奴婢,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堕民,清白人家是不与堕民往来的,只有家里有红白喜事才叫那里的乐户来帮忙吹吹打打,还有其他一些下贱杂务也是找堕民来干——
现在的张原却是清楚堕民的由来,一部分堕民是与朱元璋争天下的张士诚的部下,还有一部分是元朝的汉人官吏和没有逃回漠北的蒙古贵族,另有一部分说不清楚,据说宋朝时就有了,堕民大都集中在绍兴府八县,以山阴县堕民最多——
“你先别急着出来,我到山上看看,若那些人走了你再出来。”
张原对那个蹲下灌木丛中的堕民少女说道,那堕民少女没应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张原知道她就在那里,一眼扫去还真发现不了。
张原快步上山,还没到山顶,那两个汉子又跑回来了,骂骂咧咧道:“娘的没看到,真是奇了怪了,就这么一座小山她能飞到天上去,或者钻进土里去!”
另一人道:“再找找,找不到的话,就到三埭街去搜。”
“呼哧呼哧”,山梁那边又跑上来一个汉子,想必就是六虎,这六虎道:“没看到她从山那边跑下去啊,定然还在这山上。”
先前那人道:“这山虽不大,草木却茂盛,不好搜,明日去三埭街找她。”
六虎道:“那些堕民还是很齐心的,还有会武艺的堕民,二虎哥想要从堕民街带她走只怕不容易。”
二虎道:“那贱人敢以次充好骗老子,欺负老子没吃过塘栖蜜橘吗,不严惩怎么行,反正堕民女子都是娼妓,老子让她陪睡那是看得起她,会武艺怎么样,难道还敢打老子,叫上县衙的刘班头一起去,包管那些堕民吓得屁滚尿流。”
六虎淫笑道:“嘿嘿,那贱人看着年龄还小,说不定还是个雏,模样很水嫩啊,那皮肤雪白雪白——”
张原算是听明白了,那堕民少女应该是在大善寺广场卖橘子,把本地的橘子说成是杭州的塘栖蜜橘,不想遇到二虎、六虎这几个喇唬光棍,喇唬光棍就是地痞流氓,山阴县就有这么一伙喇唬,号称十虎,这三个应该就是十虎中人,这些剌唬本来没事都要寻衅找事敲诈勒索,更何况还让他们找到点事,更何况对方又只是个卑贱的堕民女孩——
三个喇唬走上山岗,看到张原走了上来,先前问张原话的那个家伙瞪起眼睛道:“这小子刚才说看到那贱人跑上山的,哪去了,是这小子藏起来了吧!”
另一喇唬道:“这小子敢骗我们,先揍他一顿再问他话。”
与这些喇唬狭路相逢,有理说不清,四书五经辨难更没用,最直接的就是用拳脚狠狠揍他们一顿,但张原显然不行,他才十五岁,倒是练过简易太极拳,但只作健身用,硬碰硬行不通,这时必须借势——
张原拱手道:“几位认得县衙的刘班头?”
三个喇唬面面相觑,先前说话的那喇唬斜眼看着张原,问:“怎么,你认得刘班头?”
边上的六虎冷笑道:“这小子是借我们的话头呢,二虎哥不是提了一句刘班头吗,这小子听到了,问问他,刘班头长得什么样?”
张原不动声色道:“那日我随叔祖去县衙赴宴,天色晚了,县尊命一个衙役送我回府,那衙役就是姓刘,就不知是不是你们说的刘班头。”
中间的那个汉子是二虎,二虎是个歪头,斜眼上下打量着张原,张原不是生员的头巾遥溃皇歉霭锥《眩夷炅湟残。还濉⒘臧桑刈鸹崆胝饷锤鲂『⒏把纾�
二虎问:“你叔祖是谁?”
张原道:“就是状元第的张肃之先生。”
三个喇唬都是一惊,齐声问:“西张张汝霖?”
张原“哼”了一声,不答,当面叫别人长辈之名是很无礼的。
二虎便问六虎:“张汝霖表字是肃之吗?”
六虎道:“好象是,人称肃翁。”
二虎又打量了张原两眼,问:“你可认得七磐?”
张原说道:“这是我四叔尔蕴先生的号,怎么,你们也认得我西张四叔?”
张汝霖第四个儿子张烨芳,字尔蕴,号七磐,今年二十六岁,是生员功名,前年随二兄也就是张萼之父张葆生去了京城,这个张七磐,二十岁前是山阴城有名的恶少,比现在的张萼还荒唐,终日与一帮恶棍少年厮混,那些恶少年称呼他为主公,好象黑帮老大一般,二十岁后才折节读书,三年时间学业大成,号称名士,可见也是个极聪明的人——
那二虎也不知张七磐的表字是尔蕴,只知是西张的老四,见张原镇定自若,不象是蓬门小户的子弟,嗯,张氏子弟还是惹不得的,拱手道:“原来是张公子,误会,误会,张公子来这里何事?”
张原道:“来大善寺访友不遇,就到山上来看看,三位请吧。”从三喇唬身边走过,上到山岗,回头看,那三个喇唬东看西看慢慢下山,猛听得其中一人大叫:“好贱人,却原来躲在这里!”
躲在山道边灌木丛中的堕民少女竟被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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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当时年少春衫薄 第三十二章 金刚怒目
“秃驴,敢和贫道抢师太,秃驴!秃驴!”
张原大叫着,快步奔下,他要帮助这个堕民少女,先前若不是他让那女孩子躲着不要出来,这女孩子是可以悄悄溜走的,不过听这三个喇唬的口气,就是追到堕民巷也要把这女孩子搜出来,暂时逃掉了也没用,喇唬太嚣张,堕民太卑微。
张原这样锐声大叫是为了引人来围观,山下就是大善寺,大叫“秃驴抢师太”可谓耸人听闻,和尚们香客们听到了必来围观,那样他就安全了。
三个喇唬见张原大喊大叫跑下来,都是一愣,这小子失心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瞎叫唤?
二虎叉着腰,喝道:“别理那小子,揪这贱人出来。”
四虎、六虎钻进灌木丛,那堕民少女就往树丛深处逃,但杂树乱藤很难走,四虎、六虎两边一抄,她很难逃了。
张原奔到二虎跟前,怒道:“你们想干什么,这女孩子曾在我家帮佣,你们这些秃驴想干什么,秃驴!抢师太的秃驴!”
二虎被骂得莫名其妙,伸手在头顶网巾一摸,头发网巾都在啊,两眼一瞪:“小子胡说什么,少管爷爷们的事,快走,快走。”倒还不敢对张原怎么样,喇唬不是强盗,畏强凌弱本就是喇唬的生存法则。
树丛中的堕民少女已经被两喇唬逼住,那少女叫道:“别过来,别逼我,我,我会打人的。”
那六虎淫笑道:“嘿嘿,你还会打人,来呀,打我呀。”
四虎道:“贱人出来,听我二虎哥发落。”伸手抓住堕民少女的手臂,就往外拖,不料那少女手臂一回,力气大得异乎寻常——
四虎一个踉跄,差点栽倒,骂道:“好贱人,干粗活倒是有两把子蛮力,不信拖不了你出去。”猛拽那少女的手臂——
堕民少女惊慌道:“别逼我,我真的要打人了!”
那六虎笑道:“四虎哥你也忒没用了,一个小女孩对付不了,瞧我的——哎哟——”一跤摔倒在地。
四虎叫道:“这贱人好象会武艺。”
六虎爬起身,怒道:“不信咱两个大男人对付不了这么个小贱人——”
……
张原在树丛外看不明白,但听这动静,似乎这堕民少女身手不错,两个喇唬拖不到她出来,这少女还在惊慌地叫着别逼她,不然她会打人——
张原跑开几步,离二虎远点,叫道:“喂,小姑娘,你打得过就尽量打,不用怕,打倒他们,少爷给你作主,少爷衙门里有人,你尽管打好了。”
这时就要装纨绔,不然那自卑惯了的堕民少女是不敢向良民动手的,以贱殴良,罪加一等,堕民少女显然是怕这个。
就听那堕民少女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当真?”
张原应道:“当真,尽管放开手脚打——”
那堕民少女道:“那算你打的,不怪我。”
张原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