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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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保正妻家有两老两少,遭了时疫,两老先亡,两少也在两rì内接连亡故。刑部否决户产由于保正之妻继承的凭据很简单,两老先亡,家产就该由两少继承。而当两少接连亡故后,作为户主出室姐姐的于保正之妻,已经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利。
刑部抓住了老少亡故的时间差作出这篇文章,不得不让王冲佩服。他下意识地想到上一世的美利坚律师,可以利用起诉地应诉地的时差来翻盘。谁说中国人没有法治jīng神?欧罗巴还在竖火刑架,美利坚还没白人踏足的时候,大宋的官员就知道钻法文空子,让法文为己所用了。【1】
王冲讥讽道:“只要儿女比父母晚咽气,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用上这番道理?”
赵梓叹道:“不合情,但合理……”
这怕是刑部哪位大才的手笔吧,非要在这么桩案子上玩出花样。
王冲委婉地道出此意,赵梓摇头:“并非谁人一力主之,大观年后,朝廷便对户产案上了心。但凡事涉户产案,刑部都会多留个心眼,能作成绝户案的,自不会轻易放过。”
顿了一顿,赵梓再道:“其实刑部这般处置,也是在帮州县地方。”
他指了指居养院:“办居养院、安济坊的钱从哪里来?户绝产占的份量可不小,甚至府县学都要靠户绝产支撑。”
王冲大惑不解:“这不是朝廷大兴之政么?难道朝廷不拨钱?”
赵梓歪着嘴角笑笑:“朝廷拨钱!?朝廷一个劲地把州县的钱往京城运,还会给州县拨钱?”
这话内里就深了,赵梓粗粗作了解说。
朝廷财税本分上供和系省两部分,系省是指留在地方的财税,这部分钱物并不是说归属地方,而是因应各方所需,便利调拨,临时存留在地方。但地方有这些钱为依凭,行事更为灵活充裕。
王安石熙丰变法,将国家财政分为两套体系,一套是旧三司(元丰后是户部左曹),负责旧有财税收支,“系省”这部分归这套体系。一套是司农寺(元丰后是户部右曹)掌青苗钱免役钱等新政所得,这些钱物留在地方的部分被称为“封桩”。
系省和封桩在神宗朝时主要用于战事和地方,但到本朝后,一方面是朝廷将上供额数倍数十倍地提升,甚至定下完成定额就加官的条令。蔡京当政,更直接经常化地将某路某州的封桩钱全部转运zhōng yāng。因此在地方,系省和封桩数额锐减。
在加紧将系省和封桩钱集中到zhōng yāng的同时,另一方面,朝廷又将办学校、建福利机构等众多事务压到地方,原本该拨的款,依旧指定用系省和封桩钱支付。谁都知道,地方的系省和封桩钱不足支付,怎么办?地方自己想办法。
就是在这般背景下,户绝产成了建居养院、安济坊乃至大兴学校的重要财源之一。皇帝甚至几度下诏,强调户绝产专用于这几项新政。
“若是这些钱都用来施仁兴学多好,可惜,却用在了奢靡和开边事上……”
赵梓发出了符合他程门弟子身份的感慨,接着醒悟自己话说得太多,也近于谤讪朝政,便转开了话题。
对这种财政趋势隐有熟悉感,王冲依稀明白了上一世教科书里“zhōng yāng集权体制进一步加深”在宋代财税这个环节大致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宋时的财税问题有了兴趣。他还想问问更细节的变化,见赵梓不再谈这事,只好作罢。
送走赵梓,王冲领着学生们以及多出来的小婢女回宝历寺。一路上学生们分作两拨,分别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核心,嗡嗡争论不止。话题还是没变,居养院这般模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确是有人因此得救,即便只是一个,也是得仁,更何况是一百个。佛陀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朝廷此举总不能说是恶政。我只是觉得,能不像这般虚意矫饰,那就更好了。”
宇文柏终究心胸开阔,面对范小石的“不作无错,作多错多,那是不是什么也别作就是大德之政”的论调,也不得不表示“作总比不作好”。
“是了,就如我们践行仁义一般,扰了民,乱了别人行事,搅出麻烦,但终究是作了事,比空坐虚谈来得好。”
难得让宇文柏等人认输,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心气高昂,鲜于萌再绘声绘sè地讲着马四姑被整治得不chéng rén形这事,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原本萦绕着众人的复杂心绪也渐渐散了。
将到宝历寺,已近晌午,冰雪化水,薄雾氤氲。路过漏泽园时,宇文柏正在怂恿王冲带大家去海棠楼快活一顿,一辆辆牛车驴车自雾中隐现隐没,向漏泽园行去,正走在最前面的陈子文猛然停步。
“咱们还是绕路的好……”
不知看到了什么,陈子文打着哆嗦,又回复了往rì那佝偻的猥琐样。
“在这成都府,除了品官仪仗,我等还须给谁让路!?”
何广治不以为然地踏前几步,凑到了车队前,见到车上的物事,啊哟一声惊呼,蹬蹬连退几步。
“死、死人!”
穿透薄雾,车队情形一览无遗,见着大板车上层层堆叠的人体,刚刚散去的寒意又在众人心底聚起,胆小的已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没看这是漏泽园么?运死人还要大惊小怪?”
宇文柏强自镇定地道,可连他在内,包括王冲,脸sè都快跟死人一般惨白了。
薄且破烂的麻衣遮不完干瘦枯槁的身体,男女老少都有,如米袋般叠在车上,探出车沿的手足头颅随着颠簸抖动,宛如屠宰场里无血的一幕。不少死尸还未瞑目,被那死鱼般的眼睛瞪着,这帮读书人顿觉毛骨悚然。
“怎会这样?”
范小石和唐玮的感受不止害怕,更像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已陷入惶然惊惧中。尤其是范小石,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的艰涩表情,还真难在这个向来都沉凝如山的少年脸上看到。
“连rì下雪,没处住的野花子都死绝了,有处住的破落户也死了不少,这天气……真冷。”
面对范小石的询问,运尸队的老头淡淡答着,没觉出一丝怜悯,怕是常年干这个,早麻木了。
宇文柏还道:“还好,有了漏泽园,总还能帮他们收尸。”
范小石怒了:“别说风凉话!看看这是多少人!”
宇文柏摸摸鼻子:“真不是风凉话……”
随着范小石的手看去,宇文柏也住了嘴。十多辆大车衔尾行向漏泽园,就算每辆大车上只有十具尸体,也是一百多人。听运尸队老头说,这还只是城西城南的遗尸。
“怎么会这么多?”
王冲总算是两世为人,很快平定下来,觉得眼前所见很不正常。大雪之下,总免不了冻毙人。但成都是天府之国,富庶之地,怎么也一夜冻死好几百人?
“雪太大……”
老头重复道,瞅瞅这帮读书人脸上的不忍,再道:“前些年倒不至于死这么多人,那时官老爷都要满城巡视。”
鲜于萌还愣愣不解:“难道现在官府不巡视了?”
范小石冷冷一笑,笑声颇为凄厉:“怎的不巡视?之前我们不就见着了!?”
唐玮恍然大悟:“有了居养院嘛……”
何广治满腔愤慨:“官府巡居养院就足够了,何须再四处奔波?”
老头打着圆场:“也不是说官老爷只巡居养院,不过居养院要花官老爷时间和jīng力,其他地方就顾不得仔细了。”
运尸队渐渐行入漏泽园,范小石、宇文柏等人呆呆目送,王冲唤了好一阵,队伍才再度上路。
行到县学新舍那片荒僻草场时,范小石忽然停了下来,对王冲道:“守正,我太自傲了,以为已经看透了人世,没想到,无知之处真是太多啊。就说此事,我原本相信新政有益于天下,有益于黎民,就算有些错处,都是治政之人的错。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宇文柏也叹道:“我也看不太懂,为何善政反而会得了恶果?”
“赵知县说过了,我们还年少,需要看的还太多,别忙着作定论。”
王冲除了抹浆糊,还能说什么,说恶果远非眼前所见,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倾覆,社稷就要沦丧一半?
沉吟片刻,范小石忽然道:“我想再看得仔细些,守正,咱们把这县学办得更好!让大家眼睛更亮,心胸更广吧。”
他看住王冲,眼里满是希翼:“我觉得,在这县学,在集英社里,还有守正你带着大家作的事,比读书更有意义。我不想那么早就进府学,跟那班唯唯诺诺尽信书的腐儒同列。”
唐玮、何广治等人脸上也泛起红晕:“小石说得好!咱们能一直这么学下去,作下去,便比别人更知世事冷暖,更明白天下之疾!”
别说他们,王冲都在遗憾公试过后,他辛辛苦苦捏起来的团队就要散了。听到这话,心怀大慰,被人尊崇的滋味当然好受。
“可以到秋时才入府学,公试过后也不忙散去,我会带着大家继续学东西!”
县学终究只是进学的一阶,王冲可没想碍着众人的前程,就折衷了一下,让大家还能继续泡半年。
“好啊!待到新县学建起来,咱们再进府学!”
“是哩,咱们辛辛苦苦栽树,总得品品树荫的凉意!”
宇文柏和鲜于萌也满心附和着,他们是官宦子弟,入府学这事并不在意。反正随时能入,只要在府学就学三月,就能去国子监考试,拿到入太学的资格。
“学谕学正们还在,我们也绝不散学!”
公试后就入府学是神童们和有才学生的未来,对其他学生,尤其是治事斋的“自费生”来说,县学就是他们学业终点,王冲和集英社这帮人能留下来,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好事。
“当然,我也想看这新县学建起来啊。”
王冲扫视着这片荒地,心中也颇为期待,这毕竟是他在这一世第一件全身心投入的事业,总得见到最终的成就。
【1:本案原型是邢州一桩盗杀案,一家三口遭贼盗劫杀,夫妻先亡,儿子第二天亡。当地官府按户绝法规定将家产判给了已出嫁的女儿,却被刑部驳回。刑部的理由是父母先亡,儿子还活着,家产当rì就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死后,作为户主的出室姐姐,无权分得兄弟家产。】
第四十八章 贤能奸邪一卷显
居养院扫雪这场“社会实践活动”,对华阳县学这帮读书人的触动很大,非但集英社开始有了凝聚力,连经义治事两斋的学生都已隐然视彼此为一体。这一点不仅在晨练和课余玩乐中有所体现,就连上课,两斋的诵书声也有些一致了。
当学生们连正月灯市都无心参加,昭觉寺的热闹也没去凑,就人人手捧一本小册子嘀咕比划时,顾丰终于坐不住了。
“《景数拾遗》……”
顾丰从王冲那要来一本,翻开一看,老眼昏花。
年底王冲就完成了这本小册子,也就是把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代数里的方程、方程组等基础知识摘出来单独成册。手稿交给在广都开印书坊的程世焕,程世焕很快就印成了书。
三四十页,每页一半是符号,一半是解说。雕版匠从未接过这么轻松的活,不到十天就搞定。程世焕印了二百册送给王冲,死活不要钱。此时王冲也给不起,版钱书钱加一起,至少三五十贯,就厚着脸皮让程世焕自己印了随便卖,以此抵费。
王冲在这本小册子里拉上了宇文柏、鲜于萌、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并且在书里为之后的《景数集解》打了广告,因此在册子里将著者标注为“王冲、集英社”。总之目的是以此扬名,传得越广越好。县学这百来人当然是自留地,王冲友情发放,人手一册。
“不专心备考,折腾这些杂学作甚!?”
顾丰很不满意,他却不知,经由居养院一事,县学这些学生对待公试的态度已经不如以前那般急切了。倒不是说无心公试,而是不再视为唯一所求。
“这书你卖多少文一册?”
顾丰又以己心推人,认为王冲有意捞钱,听到是免费发放,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王冲整理古书中的异邦算学,免费传授,他教教易学,每人每时辰就收二百五十文……
“罢了,连你爹也在讲易,老儿我也开课讲易。反正今次公试,论题多半也会出自周易。”
这也是王冲靠着这书搂草打兔子的收获,顾丰老儿收钱太狠,连宇文柏都犯嘀咕。范小石、唐玮等人听了一课,虽大有收获,也觉肉痛。
于是王冲一面怂恿王彦中在教授礼仪之余,也谈谈易学基础,一面拿这书挤兑顾丰。竞争之下,顾丰不得不将有偿小课改为无偿大课,还跟公试联系起来。
随着公试临近,县学的学习气氛越来越浓。王彦中这个客座讲师也来了劲,从以前的三rì一课变作两rì一课,讲礼仪,讲义理之易,生动活泼,很得学生喜爱。而顾丰则讲象数之易,讲考试备要,划定考题范围,学生们不得不凝神细听,唯恐漏过一字。
学习之余,集英社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