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风流-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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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轻。”
见自己说话没人回应,翟琰也不以为意,直接穿过第一进的院门,向后边天井走来。
刚跨步过门,翟琰只向天井中看了一眼,随即就有些发愣。
原本青石铺地的天井中,现在却垒起了一个硕大的土灶,那灶上安着个密封的大锅,锅上架着个古怪之极,有着长长细口伸出的器具。此时,在这小指粗的细口中,正有滴滴略带浑浊的液体滑落到一个细瓷碗中,而依旧一身麻衣的唐离,此时正拿着把蒲扇,躬身对着土灶猛扇个不停,看他的神情专注无比,以至于连翟琰适才的喊声都没听到。
看了片刻,抬腿跨步来到灶前,端起那细瓷碗,还在老远就闻到一股既酸又辣的味道,茫然不知所以的翟琰乃高声问道:“阿离,你这是干什么?”。
听到声音,唐离刚一抬头,翟琰只看他一眼,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太过于突然而猛烈,以至于连瓷碗都端不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片片碎裂。
“翟兄你来了,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站起身来,跟翟琰打着招呼,唐离径直来到细口前,用手指接了两滴液体放进口中细细品评。
那液体刚一入口,唐离已知自己这第七次尝试又告失败,嘴里传来的感觉又酸又辣,说醋不是醋,说酒不是酒,竟是个两不象。
亲身感受到长安物价高昂,后来又听钱起一番话后,唐离除了那次拜访都阳侯之外,这些日子连念念不忘的都是该怎么想办法弄出些钱来花用,此次需要的花消既大,以前打工的那些法子既不可用,也不合时宜。左思右想,唐人好酒,他唯一能打主意的似乎就是这个了。自小在贵州山中长大,当地山民每到年关,必定会用传承数百年的土法吊酒,这其中不包含任何高科技,工序用材也都简单。
既打定了这个心思,于铁匠铺中定制了这个最简单的蒸馏锅以后,他便开始了一遍遍的尝试,如今其他问题都已解决,只是踏曲的配料有所偏差,所以味道就出现了很大偏差,看来这一次又是失败了。
他在尝试味道的同时,却听身后翟琰一直笑声不断,诧异扭头看去时,他却笑的更加厉害了。
自金州初见以来,唐离虽然穿着普通,但整个人一直是干净利落,像现在满脸红一道、黑一道的样子实在罕见,尤其是他现在脸上遍布黑灰,却又不自知的傻模样,更让翟琰乐不可支。
“笑,小心笑岔了气!”重重一拳拍在翟琰肩头,撤了灶中火后的唐离推着翟琰向书房走去。
“我想造酒。”语带含糊的说了一句,唐离将翟琰送进书房后,自去洗脸。
“造酒?”翟琰一愣之后,正要说话,却见唐离已走了开去,遂摇摇头向书几前走去。
随意坐在胡凳上,翟琰一瞥之间,却被书几上铺开的那些竹纸给吸引住了。
原本吸引他的是那笔迹浏亮、字体瘦硬的楷书,及至看的久了,翟琰却被其中内容给吓了一跳。
黑色笔迹的《春江花月夜》全篇诗文之后,却是用红色笔墨写着按语:澄澈空明、清丽自然;此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的离情别绪及富有义理的人生感慨,语言清新流丽,用韵宛转悠扬,尽洗六朝宫体之浓脂艳粉。
随意用手理开书几上的散页,见每一张上都是如此,录诗一首之后,则自加按语品评,这些按语品评的说法从不曾见过,却又字字大合人心。当翟琰看到那张做为首页的竹纸上端正写着《唐诗品鉴》四字后,终于忍不住心中惊骇,呓语出声道:“阿……阿离竟是在写书!”
第六十五章…惊异<二>
看到《唐诗品鉴》四字,翟琰心中大惊,这倒不是他少见多怪。诗歌选本,最早起自于六朝的《文选》,此书一出,数百年来即被奉为经典,尤其是神龙朝则天武后正式将诗赋取士设为定制以来,《文选》已成为大唐士子案头之必备。
眼前书几上竹纸所写,体例虽与《文选》有所区别,然其中的渊流关系却很清楚,看其取材,竟是将国朝定鼎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诗人都囊括在内,如果说品评早期虞世南、陈子昂等人脍炙人口的名篇倒还可接受,那么连本朝健在的李白、王维等人也悉数收入其中,这份气魄实在让翟琰咋舌。
本朝人选本朝诗加以品评,眼前这《唐诗品鉴》一旦刊行,可谓是开国朝百年先河,且不说这份开创本身带来的巨大震撼,单是敢于将当今这些执掌诗坛的人物一一点评,已足令观者心惊。
须知似王维这等人物,现在宗师地位已固,多年来都是只有他们品评后进之作,那里有新出道的生员敢对他们的诗作指手画脚?
静坐看着身前的书稿,翟琰似乎已经看到此书刊行后,在诗坛引起的巨大震撼。此书若败,唐离从此必成士人笑柄,再难翻身;但若侥幸成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则定将迅速窜起,直可与诗佛等人平辈论交,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写诗,而另一个却是评诗。
不通过干谒行卷这种水磨功夫来积蓄名声,而是以如此方式搏一夜成名,翟琰想明白唐离的打算后,忍不住长叹自语道:“豪赌,实在是豪赌!”
“赌,赌什么?”洗干净脸上黑灰,边放下高挽的袖管儿,缓步走进书房的唐离微笑说道。
扭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又让他感觉要刮目相看的少年,翟琰也不说话,只将修长的手指点向书几上的文稿。
随意瞥了竹纸一眼,唐离已明白翟琰言下之意,此事他已细细想过多次,心中早有定见,然而若要解释,其中许多理由却跟他穿越的经历有关,实在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说,岔开话题道:“怎么!辋川别业都忙活完了?”随意说到这一句,他又想到个问题,饶有兴趣的接言问道:“对了,王太晟本人就是画中圣手,怎么会要翟兄去帮忙?”
见唐离只是看了书几一眼后便岔开话题,翟琰知道他定是不愿在此事上多做深谈,相交以来,他已知眼前这少年断然不是莽撞之辈,当下也不在此多做纠缠,只嘿嘿一笑道:“王太晟好佛这个你总该知道,尤其是三十岁那年发妻逝后,更是如此,他虽然善画,但精通的却是山水,辋川别业中的那些涉佛画,自然要我师兄弟动手。前后拖延了尽一年时光,昨天总算大功告成了。”说话之间,他眉眼中满是自得之意。
嘿嘿又笑了两声,翟琰猛的想起一事,看向唐离道:“阿离,昨天我自王太晟处得个消息,金州木楼中的那位大师也要来京了。”
“噢!真的?”上次自金州动身来京之前,唐离曾去过伽楞寺面见性空长老,请他在自己走后能帮着照顾家人,只是那次却没能见到昔日那位老僧,此时听翟琰这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是真的!”见唐离似是不相信,翟檐暴眼一瞪道,“这老和尚如今名声大的很,竟被人称为‘金州古佛’,闭关三十年而出,山南东道已经将这事作为祥瑞上奏朝廷,当今陛下亲下手诏,令地方将其礼请入京的。”
“说起来,这老和尚当日出关时咱们也是亲见,他若真来了京城,咱们还当约上王兄前往拜会才是。”对那老和尚印象很是不错,唐离是有此说。
“这个自然!要说起来,老和尚还是得你点化才悟道破关,他要是真来了长安,没准儿于你有大缘法。”口中玩笑之间,翟琰已是站起了身子走到唐离身边道,“收拾好了就跟我走。”
“走?去那儿?”被翟琰拉着向院门处走去,唐离诧异问道。
“忘记你那副《观音坐莲图》了?”顺手攀住唐离的肩膀,翟琰嘿嘿一笑道,“我让家人送到东市快阁去寄卖了,今个儿正好没事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的象什么样子!”笑着将翟琰的手给打掉,走出院门的唐离转身去锁门。
“哎!对了,你那个小书童呢?怎么又跑没影了?”边摸着下颌处那几跟稀疏的胡须,翟琰咂嘴说道,“阿离,不是我说你,你这书童选的也太寒碜了点儿,本身是个结语子不说,还天天跑的没个影踪,到底是该他伺候你,还是你该伺候他?”
襄州那轮凄清的孤月、屋檐下紧缩的一团、黑呼呼小手上托着的那两只胡饼……边锁着门,唐离脑海中自然浮现起这些画面。
“这孩子该是又去看百戏了!”转身间随意说了这么一句,唐离随即问道,“对了,老翟,到底什么是幻术?”
“他最多也就比你小三四岁,听听你那口气!”翟琰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后,才摸着头道,“幻术就是……哎!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有机会带你去看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说话间,翟琰已顺手拦了一辆专拉城内散客的小淄车。
蹄声得得,约三柱香功夫后,淄车停稳,唐离掀帘而下,见眼前这快阁店面阔大、装饰考究,还不曾入店,已有隐隐墨香扑鼻而来。
“这是家几十年招牌的老店了,走,进去。”给钱打发了驴脚夫,二人进了快阁。
入店之后,也不理会上前招呼的伙计,翟琰直接向右内侧走去。
跟着走近,唐离略一扫视,就见到自己那副挂在角落处的《观音坐莲图》,再上前一步看看上面的标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
“一百三十文!”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翟琰的黑脸已开始隐隐发红……
第六十六章…惊异<三>
“谁定的价?这是谁定的价?”看着一百三十文的标价,沉吟片刻后,面红耳赤的翟琰转身向跟上伺候的伙计厉声问道。
这副画原本是那日在王缙府聚会之后,翟琰趁酒兴强逼着唐离画下的,唐离一笑提笔,随手而来的就是这幅熟的不能再熟的《观音坐莲图》,不过既有画圣幼徒在场,他不免多花了几分心思。
画是他拿走的,随后他又悄悄谴人来寄卖,而后兴冲冲拉着自己来看,看到的却是一百三十文的定价,唐离此时倒是很能理解翟琰的心情。
见翟琰如此大动肝火,唐离自己原本的尴尬与郁闷反倒尽数消解,反正此地也没人知道这副《观音坐莲图》是出自谁人之手,想明白这点,他倒是自在一边看起热闹来。
“这幅画?噢!这是前几天有人送来寄卖的,却又不肯说价钱,正好三掌柜的在,就给定下了这价,客官若是嫌贵,咱们尽可以再商量就是。”手拿着手巾把子,店伙以为翟琰嫌贵,笑着解释道。
闻言愈怒,气急间正要开口说话,扭头却见旁边的唐离却是半点不恼,只笑吟吟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翟琰一愣之后,“噗嗤”一声放松了黑脸,噱笑着看了唐离一眼后,懒洋洋出言问道:“那还能怎么个商量法?”
“客官您要真喜欢,”说话间又打量了翟琰一眼,店伙赔笑着说道,“给个整数就是。您看看这画儿,观音娘娘画的多富态,还有这尺幅,足有一长二,这要是请回家去,就算正堂也尽能挂得了!”
见这伙计介绍时单以尺幅大小论价,说到画本身,也只是“富态”俩字,唐离摸着鼻子与翟琰对视一眼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是新来的吧?”看着那不名所以跟着一起赔笑的店伙,唐离笑着问道。
店伙一脸惊讶的看着唐离道:“客官好眼力,小的刚来三天。”
“你上份差事是在绸缎庄?”
“哎!客官连这个都能看出来,还真是神了!”店伙一时激动下,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就冲这个,俺再找你少要十文钱!”
唐离与这店伙对答时,翟琰的笑声就没断过,等这句一出,他更是笑喷了出来,反倒是唐离,揉着鼻子的手,力道也越发的重了。
“不瞒客官,咱三掌柜的说了,观音画多,画这画儿的又是个没名的,还是寄卖,所以能便宜就便宜,所以才有会有这价,咱不说别的,单看这尺幅好歹有那么大,九十文的确不贵了。”店伙凑前身子,压低声音嘿嘿笑着说道。
“九十文就九十文,我买了,你给包上就是。”听着翟琰刺耳的笑声,唐离没了继续调侃的心思,挥手对店伙道。再这样说下去,他还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儿。
“《观音坐莲图》一幅,价九十文。”扯着嗓子高声向柜上唱价,店伙手脚麻利的开始收起画来。
“咦……这不是翟兄?”惊讶的声音自店门处响起,随即就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团衫的人疾步走了过来,开始时他似乎还不敢确定,等一看清面相,立即抢上前来一步,重重一拍翟琰肩膀道,“好你个老翟,都有大半年没来过了吧。今天来的巧,狂和尚正好也在。走,后边看看去。”
翟琰初见此人时,还摆出一副颇堪玩味的神情,及至听到“狂和尚”三字,顿时眼神儿一亮道:“真的?”
“人就在后边墨轩,我还骗你不成。”团衫人说着话,已伸手去拉翟琰,“这片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当的你来看,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