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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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下,吴孝忠只得每晚都找由头灌来兴儿喝下一整壶酒,使他能借睡眠来暂时忘却恐惧和忧伤。
这一晚,来兴儿又被吴孝忠灌下一壶酒,倒在床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吴孝忠披衣出了房门,手提灯笼照例到院中四下巡察,经过院子西头的马厩时,听得马厩中响动异常,他举起灯笼走进马厩,只见来兴儿惯常骑的那匹“雪里青”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嘶鸣着正竭力要挣脱拴它的马桩。
吴孝忠走近看了看它面前的料槽,料槽里新放入的一槽精料已吃得所剩无几,他拉紧拴马的缰绳,一只手轻轻拍着“雪里青”的项后,笑着问道:“还没吃饱吗?消停消停,等会儿我再铡些料来喂你。”
“雪里青”怒嘶一声,头猛地抬起,险些将吴孝忠甩了出去,它的四蹄疾促有力地踏着地,看样子是要准备冲出去。
“你想告诉我有生人进了院子?”吴孝忠猛地醒悟过来,松开缰绳,转身向马厩外跑去,他刚跑出马厩,只觉后脖颈受到沉重一击,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当吴孝忠苏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直射进屋内,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兴儿,兴儿。”吴孝忠急切地呼唤着来兴儿。
“师叔,您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好沉哪。”来兴儿双手端着盆热水,应声而入。
“什么?”吴孝忠警觉地看了看来兴儿身后,没见有别人,方接着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您说什么呢?今儿早起叫您两遍您不答应,我想这些日子您也够操劳的,就没叫醒您。”来兴儿说着,递过来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
吴孝忠腾地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抓住来兴儿的手问道:“昨晚我被人打昏在马厩门前,不是你把我挪到这里来的吗?”
听了这话,来兴儿先是一惊,旋即笑道:“怎么会呢,我醒来时您躺在我身边睡得正香,敢情是受了梦魇吧?”
吴孝忠不由分说,拉着来兴儿就向外走,他要去瞧瞧“雪里青”。
“啪啪,啪啪,”未等他们走到栓着“雪里青”的那间马厩,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接着院门外有人大声问道:“院里有人吗?”
来兴儿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出是钱大顺的声音,他挣脱吴孝忠的手,飞快地跑去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钱大顺,他肩膀头背着个硕大的包袱,见开门的是来兴儿,高兴地一把抱住他,粗声嚷道:“兄弟,你真是在这儿,不枉我跑这一趟。”
来兴儿见到他也很高兴,闪身将他让进院中,急迫地问道:“大哥,你没事吧?这些天我真为你担心哪。”
吴孝忠见钱大顺来,只得暂时放下心头的疑问,走过来招呼来兴儿引他到值事厅说话。
“我一切都好。”钱大顺搂着来兴儿的肩膀,边往里走边回答道,“托当今皇上的福,没把我划到逆党里头,只是今后不能再呆在京城做羽林军了。这不,赶在临行前来见兄弟一面,就算是告辞了。”
来兴儿瞅瞅他肩头那个大包袱,回头对吴孝忠说道:“师叔,那天正是钱大哥命人传来消息,告诉我太子在闲厩院中的。论说起来,他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您能不能想想法子,托李大人讲讲情,别让钱大哥离开京城。”
吴孝忠暗笑来兴儿毕竟年纪小,不识其中深浅,钱大顺必定受了张谅的累才被赶出禁军的,但又不便明说,索性沉下脸责问道:“小孩儿家说得倒轻巧,这种事是说变就能改变的?大顺,你说是不是?”
三个人说着进了值事厅,分宾主坐下,来兴儿捧过一杯热茶来,好奇地问道:“钱大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太子在闲厩院的?”
钱大顺接过那杯茶,也不嫌烫,仰起脖一饮而尽,抹着嘴边的水珠,呵呵笑道:“哥哥我答应你的事,岂能办不到?
不过,说起来那天也正赶巧了,我受你所托入宫打听太子的消息,刚走到丹风门外,就迎面遇到了崔九那家伙带着一队人急匆匆地不知从哪儿赶来要入宫,我便上前问了他一句,这才得知有人在宫门处看见太子随闲厩院的管事苏福忠一同走了,他们追到闲厩院,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太子,正急着回宫向大将军复命。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猜想说不定太子仍藏匿在闲厩院中,因此才命人传话给你,要你马上回闲厩院去瞧瞧。”
第十六章 辽东旧信(二)
吴孝忠走过来,亲手为钱大顺续上一杯茶,赞道:“钱将军明知张谅要对太子不利,仍冒险传递出消息,堪称义士啊!”
钱大顺一个劲儿地摆手道:“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朋友,两不妨碍,兄弟,你说是吧。”
吴孝忠听了这浑话,顿时哭笑不得,来兴儿却不知为什么,眼圈一红,差点儿掉下泪来,他脑子一热,脱口冲钱大顺说道:“大哥你放心,不需多久,我定叫大哥重返禁军。”
钱大顺却并不在意:“其实跟着裴大人去为先帝守陵的差使也不错,至少不必受那么多军规的约束,落得个轻闲自在。”
吴孝忠狐疑地盯了来兴儿一眼,他联想起昨晚离奇的遭遇,敏感地察觉到过了一夜,来兴儿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一时之间脑子里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架不住来兴儿的极力挽留,钱大顺留在闲厩院和吴、来二人一同用了晌饭后才离开。吴孝忠陪着来兴儿把钱大顺送出门外,眼看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忽然不经意地问了来兴儿一句:“你怎么没向他打听打听骆三儿的消息?”
来兴儿一怔,旋即用手一拍脑门儿,冲吴孝忠抱歉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匆匆返身进院儿去了。
吴孝忠一个人来到马厩,“雪里青”看到他,亲昵地打着响鼻儿,他走过去,抚摸着马儿后颈油亮柔滑的鬃毛,喃喃地问道:“马儿啊,你能告诉我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三天后,新任的内侍省监谢良臣派人到闲厩院把来兴儿传进了大明宫。
算起来,来兴儿入内侍省做宦者已有将近五年时间了,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穿过丹风门,进入大明宫。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从一座座雄伟壮丽、美轮美奂的宫殿旁走过,来兴儿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仙境一般:这里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比东宫里的崇政殿建造得更加高大巍峨,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亭台楼榭、假山奇石、曲水流觞,也远非东宫所能比拟。“皇帝住的地方原来这么大、这么美啊!”来兴儿由衷地感叹道。
谢良臣派来传唤的宦者径直把来兴儿带到了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前,止住脚步,示意来兴儿独自进殿。
这座延英殿的形制规模比起东宫的崇政殿只略微大些,来兴儿走进殿中,见里面的陈设十分的简单,居中的三层台阶上设着一副龙座,阶下左右两边只堪堪设有四副座垫,除此之外,就是东西两面靠墙并列摆着的两排书架,影影绰绰可见上面堆满了书册。
谢良臣并不在,在殿中候着来兴儿的是李进忠。来兴儿已有两年未和这位朝中的权宦谋过面,今日乍一见,觉得李进忠和两年前相比,形容佝偻苍老了不少,手里多了串巨大的佛珠,倒衬得那张丑陋的面庞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
“小子,两年不见,你的个头窜得老夫都险些认不出来了,”李进忠手捻佛珠,呵呵笑道,“见了师叔,怎么呆愣着不拜呀?”
来兴生暗生诧异,不知这位朝中权势熏天的贵宦为何一见面便跟自己攀扯同门的叔侄关系,他跪下叩首道:“小的来兴儿见过大人。”
“快起来,”李进忠竟亲自上前,伸出双手扶起来兴儿,“同是放马的出身,老夫见到闲厩院有你这般后生,心中感到很是欣慰啊。”
来兴儿更加惶惑起来,他站起身,垂首侍立在李进忠身侧,不知该如何回话。
“你师父的尸身仍未觅到?”李进忠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老夫每日都要为老哥哥念上两遍往生咒,祈求佛祖早日度化他往极乐世界超生,再过两日,待到老哥哥棺木入土之时,老夫定要亲往持锹奠基,送他最后一程。”
“多谢大人,”来兴儿躬身作了一揖,问道,“不知大人差人传来兴儿入宫,有何差遣?”
李进忠望了一眼殿外,这才言归正传道:“是皇上传你来,要留你在延英殿当差。老夫赶在皇上之前见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小的聆听大人教诲。”
“老夫两年来派人多方打探,你母亲的下落已有些眉目,不过嘛……”李进忠眯起眼睛,盯着来兴儿,欲言又止。
“请大人明示,果真有我母亲的消息吗?她现在何处?”来兴儿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别着急嘛,今后你只要按我的话去做,不久之后你们母子就会团聚的。”李进忠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大人之命,小的自当顺从。只是请大人现在告诉我,我母亲究竟在什么地方?”来兴儿的话中明显流露出对他的不信任。
“小子长进不小嘛。”李进忠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来兴儿,“这是我派出的人三个月前在辽东找到的,令慈的字迹想必你还没有忘记吧?”
这是一方手帕大小的粗白布,来兴儿接在手中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像是什么人记下的日志,来兴儿心中盘算布上记载的时日,约摸在半年前后,又从头至尾地细细观瞧那字迹,果然依稀便是母亲那一手熟悉的钟王小楷。
“这不可能……”来兴儿手捧着那方白布,激动地摇着头。
“你也知道,叛军未靖,朝廷与辽东之间的音讯传递时断时续,在千里之外要找到一个流犯是多么的不容易,”李进忠误以为来兴儿是在向他讨价还价,“不过,如今既有了这条线索,老夫身为兵部尚书,倘要动用驻扎那里的边兵去找的话,应该不难找到吧。”
来兴儿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说道:“小的是罪臣之后,身份卑微,不知大人唤小的到此,究竟想要小的做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李进忠见来兴儿点到了正题上,反倒轻描淡写地说道,“待会儿皇上到了,他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许推辞,这是其一。其二,今后皇上在这间殿中召见过谁,议过什么事,你都要及时向我禀报,怎么样,对你来说,做到这两点不算是难事吧。”
“大人是要我充当您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随你怎么说都行,”李进忠神色越发地淡然,“小小年纪就在皇上身边当差,这宫中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你栽跟头呢。你若不情愿,老夫也不勉强,仍会想法尽快让你母子团圆。”
“承蒙师叔您瞧得上小的,小的愿为师叔效力。”来兴儿竟一口应允了下来。
他答应地如此爽快,倒出乎李进忠的意料,他正要开口再多叮嘱两句,忽听殿外传来谢良臣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十七章 延英议政(一)
数日不见,来兴儿已几乎认不出率先走进延英殿的这个人就是清明那天在闲厩院中疑神疑鬼、举止失措的太子了。
只见他身着一袭赤黄袍、头戴折上头巾、腰束九环玉带、脚蹬六合朝靴,往日略显佝偻的身形此时变得挺拔了许多,脸上常带的阴霾之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眼角眉稍无处不在的志得意满。
跟随在新皇帝身后走进延英殿的除了谢良臣,还有两个人。来兴儿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正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柳毅,另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紫袍金带,身材健硕,浑身上下透着凛凛之气,却是眼生得很。
“晋国公,你为朕选的这个地方真是清静。朕没记错的话,这里以前是先帝和翰林院的秀才们谈诗论画的场所。”皇帝对殿内站着的来兴儿视而不见,冲着李进忠说道。
“陛下说得不错,”李进忠回道,“这延英殿虽小,南面正对中书省,西面紧邻左藏库,既方便陛下召集臣子议事,又利于关防,老臣实在想不出宫中还有比这儿更合适的所在啦。”
那位陌生的老者开口问道:“李大人,末将才奉调回京,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宣政殿、紫宸殿不用,为何要皇上到此偏殿议事啊?”
他声若洪钟,话虽不多,但带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显然是位久经战阵的骁将。
“舅舅,”皇帝不等李进忠答话,抢先开口对那老者道,“张氏虽死,但多年来她在宫中广树耳目,如今大明宫中只怕有多一半的宫人都和她曾有过牵扯,要将这许多宫人都一一查明身份,放逐或换掉,一来需要时日,二来也无相当数量的合适人选,因此,晋国公向朕建言,于内朝紫宸殿外另择一处稳妥的所在,专一用来会商军政要务。舅舅此番调任羽林卫大将军,以后这里的关防要劳舅舅多费心了。”
那老者皱着眉叹道:“想不到宫中也不消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