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第1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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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昭回头示意来兴儿随他一同进帐面君,却被王保儿伸手给拦住了。
“国舅爷,他是何人哪?圣上说得很明白,只传您和于大人两人进帐相见,他随您一同进帐,恐怕不妥吧?”
景昭忙笑着向王保儿解说道:“景昭自长安动身之前,家父特意交待下话来,来兴儿为收复长安立下了头功,且是他亲手杀了张谅,为惠妃娘娘报了仇,须叫他与景昭一起晋见圣上。方才未来得及向王公公你说明原委,能否容他随景昭一起入帐后当面向圣上阵说原委,想必圣上也不会因此怪罪王公公你吧。”
于承恩和王保儿听到张谅竟然死在来兴儿手里,俱都暗吃了一惊,王保儿还想开口阻拦,于承恩已先说道:“既然是立下了如此奇功的有功之人,依咱家说,还是准他一同入帐面君吧。”
于承恩因在皇帝弃城东奔的路上,第一个率军赶来护驾,并将皇帝迎入了神鹤军中军驻扎的陕州,从而摇身一变,由皇帝猜疑的对象变成了皇帝跟前头号的红人,他的话王保儿自是不敢不从。就这样,来兴儿在于承恩高深莫测的目光注视下,在王保儿充满嫉妒的目光盯视中,跟随在景昭身后,走进了皇帝起居视事的御帐。
若依于承恩的意思,皇帝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完全可以挪到城内轩敞舒适的宅院中去住,可皇帝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偏偏要在神鹤军中军的驻地命人搭建起了一座御帐,供自己起居、听政之用。同时,皇帝传命吴弼率领着护驾东奔的二万禁军,牢牢把守住了陕州通向各处的要害关口,从而形成了皇帝身在于承恩的神鹤军驻地,而于承恩辖下的五千兵马又处于吴弼所率二万禁军的四面包围之中的局面。
当于承恩听说这个主意出自于随皇帝东奔的户部侍郎暂知中书省事的韦敞之口时,不禁对这个先是攀附李进忠,后又转身投靠了独孤婉容的前翰林学士顿生戒心。
而今天,王保儿明明说皇帝方才还在熟睡,可待于承恩一脚踏进御帐,却意外地看到,一身绛紫色官袍的韦敞正气定神闲地陪侍于皇帝身旁,他吃惊之余,不禁紧皱着双眉转头狠盯了王保儿一眼。王保儿被于承恩这一眼盯得脊梁骨窜出一股冷气来,却苦于无法向他解释韦敞本自晌午就一直陪侍在皇帝身边,皇帝打盹之时,自己本劝他离开,可他执意不肯,故而才在帐中呆到此时的,只得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装做没看到于承恩带有质询的目光。
“臣景昭,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小民来兴儿,叩见圣上。”
景昭、来兴儿二人进得帐来,双双面向帐内居中而坐的皇帝跪倒身躯,行晋见之礼。
对景昭的来意,不用他说,皇帝已心知肚明。连日以来,在以于承恩为首的群臣一再敦请下,皇帝本已下定决心,将都城迁至东都洛阳,并且拟任皇长子,天下兵马大元帅睦王李启为西京留守大使,代他返回长安,处理一干善后事宜。可几天前,景云丛命人呈送来的一份奏章又使得皇帝迁都的决心有所动摇。
景云丛在他第一份呈报给皇帝的奏章中反复强调,长安系本朝高祖、太宗创立下千秋基业的根本之地,近年来虽屡经磨难,可长安百姓仍心系朝廷,无不在翘首盼望皇帝早日回銮,力挽危局,开创中兴之盛世,恳请皇帝以祖宗创业艰难为念,以长安百姓殷切之心为念,打消迁都的念头,尽快返回长安。
上有列祖列宗在天上盯着自己,下有长安百姓在城中盼着自己。皇帝看罢景云丛的这份情真意切的奏章,心下开始犹豫了。可一想到广袤的西疆不出旬月尽皆沦落入吐蕃人之手,长安城眼下已无险可守,随时都在吐蕃铁骑的奔袭范围之内,皇帝一时间又难以做出返回长安的决定。
如此犹豫了几日,今日皇帝于小朝会之后,特命韦敞一人留下,想听听他对迁都这件事有何意见,可韦敞却比泥鳅还滑,自始至终不肯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推说迁都有迁都的好处,返回长安有返回长安的方便之处,把个皇帝说得一头雾水,直垂头犯困,乃至终于伏于案上打起盹来了。
第二百零三章 迁都之争
眼瞅着于承恩率先走了进来,皇帝心中一动:如果把韦敞算做是迁都中立一派的话,于承恩毫无疑问属于力主迁都洛阳的一派,而景昭奉其父之命前来呈送奏章,应该是反对迁都的一派,此时三派俱在场,何不令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各陈所据,以促使自己能早下决断呢。
然而,当来兴儿跟随在景昭身后走进帐来时,皇帝的心思不由得又转至了他的身上:关于来兴儿父亲来慎行被父皇冤杀的内情,早在三年前他受张皇后所逼,守在含凉殿父皇跟前侍奉汤药的那段日子里,已听父皇说起过一二。而自从吴弼从阉工潘大嘴里查问出了来兴儿没有净身的真相,皇帝其实在内心已将对来兴儿的记恨减消了大半。甚至当他听吴弼报称,李进忠是死在来兴儿手中时,皇帝还一度起了令来兴儿净身入宫,重返延英殿当差的念头。后来,虽然发生了来兴儿因受手下军士告发,有私纵叛首李舒的嫌疑而被押回长安受审的事,可皇帝一是念在其父来慎行曾被冤杀的情分上;二来也确实对来兴儿心怀感念和喜爱,遂借锦屏情愿在危难之时出嫁来兴儿,以求自己饶他不死的情由,授意负责审案的大理寺丞将来兴儿的死罪改成了罚做苦役,尽管他仍放心不下,后来派景暄前往国子监试探来兴儿的口风,却因来兴儿没有刻意隐瞒私纵李舒的真相,更进一步加深了对他的偏爱,认为他心口如一,比起王保儿的贼腔滑调来,不知要强过多少,故而非但没有对他施以严惩,反而准备待过些时日,找个机会重新起用他来为自己办些隐秘的差使。
今天,来兴儿能够跟随景昭一同来到陕州面见自己,分明是出于景云丛的一手安排。以来兴儿区区一个在国子监清扫东司的微末杂役,景云丛竟能要他陪着自己的儿子前来面君,莫非自己在来兴儿身上存的这点儿小心思,他景云丛居然也瞧出来了?
皇帝只顾着自己陷入了遐思之中,连景昭进帐后向他说了些什么都没留神去听。直至景昭呈上景云丛的第二份奏章时,皇帝才悄然警醒过来,却没有从王保儿手上接过那份奏章,而是向景昭问道:“景公的这份奏章,莫非还是和几天前的那份一样,都是劝朕早日返回长安的?”
景昭忙点头称是,继而补充道:“家父命臣赶来面圣时,还特意交待臣,见了圣上,要如实向圣上禀明长安周边,特别是长安以西的形势,以使圣上能够做出英明的决断。吐蕃人此番大举入寇,虽来势汹汹,接连攻占了陇右、河西,乃至泾原诸道的十几座州城,甚至还一度攻下了长安,可详查其兵力损益,不难发现,彼首挫于河州,损兵将近三万;再挫于长安,死伤超过两万,举吐蕃全国之兵力,唯有纳悉摩麾下十万天蝎军堪称精锐之师,此番又连受挫败,以目前而言,可战之兵力仅余下了不足五万,以五万兵力,想要守住西疆十几座城池尚且不易,更不用说他们会卷土重来,对长安构成威胁了。因此,请圣上大可不必以西疆大半沦为吐蕃之手为患,只要圣上下旨返回长安,家父愿亲率一支兵马,从吐蕃人手中夺回被占的城池,使陛下免除西顾之忧。”
景云丛揣摩皇帝的心意,命景昭专一从敌我双方力量的消长对比上为皇帝开解心结,果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皇帝听罢景昭的这番陈说,一直紧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了,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显然被景昭说得心思活络起来。
站立于景昭身后的于承恩眼见得皇帝似乎被景昭说动,迁都的心思动摇荡起来,当即跨向前几步,拱手奏道:“景氏父子所奏虽然不为无理,但比较东西两面朝廷所面临的形势而言,来自西疆的威胁仍是要远大于北面叛军残部对朝廷构成的威胁,因此臣以为相比于返回长安,迁都洛阳更属上上之选。望陛下还是不要再迟疑了吧。”
其实,于承恩之所以力主皇帝迁都,除了吐蕃侵占西疆,对长安造成了莫大的威胁这条貌似充分的理由之外,最主要的还在于于承恩想借迁都一举树立起自己在朝中不可替代的威势,进而登上能与李进忠相比肩的高位。
试想,如果皇帝返回长安,到时论功行赏,自然是率军收复长安的景云丛应居首功,而他于承恩仅凭着这点儿所谓的护驾之功是断断难以望其项背的。而倘若皇帝肯采纳他的建言,迁都洛阳,情形就有了很大的不同。景云丛率军收复长安,对皇帝来说,只不过是从吐蕃人手中夺回了一座城池而已,其功劳自然要大打折扣,而他于承恩则不但护驾有功,无形之中还成为了倡言迁都、安邦的首要功臣,这一来一去,对他来说,可谓是有天壤之别,叫他如何不对景氏父子针锋相对,心存忌恨。
正反两派都已开口说话,皇帝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唯一的一个中间派--韦敞的身上。
韦敞饱读诗书,如何不知国难当头之际,唯有皇帝早日回銮长安,才是稳定局势,笼络民心的最佳选择,可是当他听到景暄战死于承天门外的消息后,他就对支持景云丛的建言,主张皇帝返回长安产生了涉及他自身利益得失的顾虑,因而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就此次皇帝弃城东奔后朝中、宫中的权力演变趋势分析,韦敞私下里得出结论:伴随着景暄的战死,后宫之中将形成婉容大权独揽的格局,进而影响到前朝,而尚敬作为景暄的亲近重臣,竟因瞒报西疆军情被皇帝处死,则再次验证了他的推断,那就是景氏一族虽将因收复长安得到皇帝的封赏,但同时也将失去对后宫的掌控,进而影响到景云丛在朝中实际拥有的权势和地位,自己这时贸贸然站到景氏一方,万一将来因此遭到于承恩一派势力的忌恨,岂不是得不偿失?
由于有了种种顾虑,韦敞虽明白皇帝在期待着自己表明态度,却依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第二百零四章 一语中的
被皇帝视为迁都中间派的韦敞在于承恩和景昭面前保持沉默,皇帝心念一动,已是猜到了韦敞的心思,却也没有勉强他,只对景昭转而问道:“景公还好吧?”
景昭明白皇帝是在向他探问父亲得知姐姐景暄殉国的消息之后,是否能支撑得住,遂敛容答道:“景昭从长安动身前,家父还要景昭莫在圣上面前提起姐姐,免得惹圣上伤感。家父已传命三军,看守好宫内、京内各处库藏,恭候圣上回銮。”
皇帝不知是被景昭的话感动了,还是对景暄的死感到愧疚,竟落下了两行泪来。他接过王保儿递过来的巾帕,边擦拭着泪水,边推心置腹地对景昭说道:“并不是朕不愿返回长安,正如景公在第一份奏章中提及的,长安系高祖、太宗创立本朝基业的根本之地,若非万不得已,朕怎会舍得将都城迁往它处呢?可方才承恩所言确是实情,目下吐蕃虽撤出长安,退守泾州,兵马也多有损失,但稍假以时日,待兵马补充完备,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到时朕该何去何从?诚如你所说,即使吐蕃人短时间内难以补充足够的兵力对我朝第二次发动大规模进攻,然而,景昭啊,你别忘了,此次只是吐蕃单军突进,北面的突厥、西面的吐谷浑以及西羌诸部落还都按兵未动,如果这些个蛮邦有朝一日联起手来,共同举兵来犯,西疆诸城又沦入吐蕃人之手,长安城毫无屏藩可言,岂不是如同群狼嘴边的一块肥肉,什么时候它们想吃就能一口吞下。为社稷安稳计,迁都洛阳还是更适当些。”
皇帝公开表明了态度,于承恩颇为自得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一双手交叉着捧于腹上,用眼角的余光睨着景昭,想瞧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景昭虽然年轻,常蒙家父教诲,素知陛下登极以来,立志以仁孝治天下,仁者,得人心者也。如今长安百姓皆在翘首盼望陛下能重回长安,天下人尽把陛下驾临含元殿听政视做朝局稳定的象征,陛下千万不可辜负了天下苍生的心意啊。”景昭跪着趋前几步,辞气恳切地向皇帝央求道。
韦敞走上前,边伸手想要扶起景昭,边低声劝他道:“国舅,不可惹圣上动怒。圣意已决,下官劝你还是从了吧,不要再做无谓之争了。”
来兴儿自进得帐来,一直跪在景昭身边,将方才帐中诸人的神态、举止都一一瞧在眼中。其中,尤其令他气恼的就是这位与他在延英殿共过事的韦敞韦大人了,此时听到韦敞来劝景昭不要同皇帝起争执,禁不住冷笑两声,毫不客气地挖苦韦敞道:“韦大人和稀泥的本领称得上是突飞猛进,令人刮目相看哪。只是方才皇上有意征询你对迁都一事的意见时,你为何视而不见,一言不发呢?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