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儿-第1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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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奚官局的杂役们奉旨移走张氏的遗体时,没有把原来的坑给填实,没过多大一会儿,两个人就用手刨出了一个尸坑来。景昭匍匐在姐姐身前,用衣袖仔细地为她擦拭干净脸上的血污,来兴儿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向景暄的遗体叩首道别。随后,两个人抬起景暄,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入刚刚挖好的坑内,久久不愿动手将坑填上……
隔着一道宫墙,大明宫内开始响起咿咿哑哑的吐蕃话呼喊之声,大明宫被吐蕃人攻占了……
来兴儿和景昭两人迫于无奈,只得一起动手,一把一把地将黄土洒在景暄的遗体之上,待黄土整个将景暄掩埋住,又含泪将黄土踩实。两人合力将旁边的大青石推过,压在其上,以免被吐蕃军士发觉,而后方才直起身,开始考虑起两个人的退路来了。
“这条龙首渠倒是一直通向城南的曲江池,咱们可以潜水逃出宫去。”景昭手指脚下的龙首渠,对来兴儿说道,“不过,现在满城都是吐蕃军士,咱们即使游出宫,也极有可能被他们发觉……”
来兴儿抬手摸了摸被他捡来戴在头上的那顶幕笠,想起锦屏和江中石此时还在国子监自己那间宿房院内等着自己,遂应声答道:“如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军要是愿意的话,待咱们游出宫后,我倒是有个较为隐蔽的去处,想那吐蕃人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注意到那里,可供咱们暂时藏身之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一向不识水性,单单靠着它恐怕游不出宫去。”来兴儿将幕笠摘下,在景昭面前晃了晃,有点儿难为情地说道。
景昭从来兴儿接过幕笠,拿在手中试了试它是否箍的结实,随口说道:“这是一顶上好的幕笠,宫中寻常人只怕用不得它,用它来托着你,顺流而下,游出宫应当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些奇怪,方才在宫内偷袭咱们的那名女子显然应是大明宫中人,难道吐蕃人竟会事先在大明宫中埋伏有他们的内线?”
来兴儿经景昭这么一说,脑海之中瞬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平素见此人一向都是柔顺温婉,全不似身负高强武功的样子,因此没有贸然向景昭说出自己对此人的怀疑,只说:“如此甚好,待下水之后,如遇险情,还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才好。”说着,从景昭手中拿过幕笠,双手抱着它,纵身跳入了龙首渠……
由于在承天门前一战之下,张谅和葛坦两员率军攻入长安的吐蕃军队主将先后殒命,使得吐蕃军群龙无首,一时间陷入了慌乱之中。所幸天蝎军平日里训练有素,军中各级军官都有着丰富的带兵经验和较强的应变能力,在几员偏将的强有力指挥下,众吐蕃军士很快从慌乱之中警醒过来,开始向把守皇城、宫城的监门军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反观禄光庭麾下的这支数千人的监门军中,虽然只有少数人事先知道他们的大将军欲临阵倒戈,归降于吐蕃人,但景暄在承天门外战死,而禄光庭莫名其妙地又被人杀死在丹凤门前,耳听着长安城内地动山摇般的喊杀之声,这些个监门军军士早已是士气全无,不待吐蕃军队攻将过来,便已纷纷四下奔逃,做鸟兽散了。可怜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还未来得及逃出皇城,就沦为了吐蕃军士剑下之冤鬼。
来兴儿和景昭二人取水路游出了大明宫,在宫外一个僻静的所在上了岸,径直朝着郭城外的务本坊跑去。因为张谅和葛坦命丧承天门前的原因,率先杀至务本坊一带的吐蕃军士得到召唤,纷纷赶往承天门前去支援,故而此时务本坊周围只有被吐蕃军士杀死的累累尸骨,看不到一名吐蕃军士的身影。
来兴儿走在头前带路,景昭紧随在他身后,两人穿街过巷,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拐入了务本里。而正当两人欲从务本坊的坊门进入务本坊内时,从坊门的暗影之中突然闪出两道人影,挡在了两人身前,只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两位跑到哪儿去了,叫我二人在此一番好等。”
来兴儿和景昭闻声注目观瞧,俱都大惊失色,原来在务本坊的坊门前挡住两人归路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当世头一号杀手之称的辛十二娘和回鹘巨盗波护二人。
辛十二娘先前在朱雀大街上亲眼目睹吐蕃军士冲杀进了长安城,仓惶奔逃之时犹舍不得放走波护这个大主顾,遂拉起波护,欲取道长安城东的春明门逃出城去。可是,已然是晚了一步,待她和波护二人赶到春明门前时,却见春明门的城楼之上已站满了吐蕃军士。原来,一得到安远门守军归降献城的消息,张谅即分遣多路人马,首先占据了长安城东西南北的十二座城门,谨防中土朝廷中尚滞留于城内的大臣、官员趁乱混出城去。
眼见前有吐蕃军把守住了城门,辛十二娘只得拉着波护转身奔回城内,想在城中寻下一处藏身的所在。无奈此时大批吐蕃军士已涌入长安,在军中将领的授意下,开始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辛十二娘和波护但跑过处,无不见有长安城中百姓残死于吐蕃军士剑下的惨状。饶是辛十二娘这样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杀手,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怒,接连出手,掌毙了一二十名正在杀人的吐蕃军士,却苦于自己和波护加起来只有四只手,难以杀尽如潮水般涌来的吐蕃军士,只得边战边退,无意间竟退回到了城东务本坊的附近。
辛十二娘恍然想起,自己受人雇佣,欲取景昭性命时,曾在务本坊内的国子监中觅得一处绝佳的藏身之所,遂带着波护径直朝着务本坊跑了过来。等到他们两人刚刚跑至务本坊的坊门处,正想要潜入国子监躲避吐蕃军士的追杀,却突然听到国子监院内传出两声如龙吟般的马嘶声,辛十二娘一把扯住波护,警觉地说道:“国子监中有蛮兵,你我还是暂在此处观察动静,以便随时可以出坊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三座墓碑
来兴儿和景昭两人从宫中游出,一路奔回务本坊时,其实辛十二娘和波护两人也是才到此不久。辛十二娘有意向来兴儿谎称自己已在此久候多时了,概因她一眼瞧见景昭跟在来兴儿身后,又想起了她还未完成的那件大买卖,存心恫吓二人罢了。
来兴儿听辛十二娘说在此处等候自己二人多时,又见她不住地拿眼去瞟身后的景昭,当即便领悟到了她心中的真实想法,遂迈步挡在景昭身前,朝辛十二娘抱拳说道:“长安今晚已沦入吐蕃蛮寇之手,惠贵妃刚刚在承天门外一战殉国,大娘子此时难道还要对景将军有所不利吗?如当真如此的话,就请大娘子动手先杀了我吧。”
他声音不高,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辛十二娘听了,也不禁为之动容道:“你说的是实情吗?贵妃娘娘当真以身殉国了?”
来兴儿用手一指自己和景昭二人身上犹在滴水的衣衫,正色答道:“景将军和在下刚刚安葬了娘娘,从宫中潜出,正欲赶回国子监与家人会合,纠集忠勇敢死之士,埋伏于城内,与吐蕃蛮寇一决雌雄。大娘子如还念及自己属华夏血胤,何不掉转剑锋冲外,与在下等共襄义举呢?”
辛十二娘被来兴儿大义凛然的气势所打动,不由得垂下了头,沉吟不语。站在她身后的波护听了来兴儿的话,也不顾自己尚是景昭全力捉拿的逃犯,揎臂大叫道:“吐蕃人一向是我回鹘人的宿敌,波护虽然不中用,却愿追随这位小兄弟杀上几个吐蕃的大官,扬我回鹘天兵之雄威。”
辛十二娘见波护只顾大喊大叫,全然不顾国子监院内很可能就有吐蕃军士,忙转身喝止他道:“就你回鹘人有种,欺我汉人没有血气吗?走,现在便随我到国子监,先杀他个人仰马翻再说。”
说罢,拉起波护掉头就要向国子监院内冲去。来兴儿听他二人的对话,不禁大吃一惊,唯恐留在国子监宿房院内的锦屏和江中石二人出了什么意外,奋不顾身地抢在二人身前,朝着宿房所在的那座小院便跑了过去。
由于国子监的一干吏员和生员受到吐蕃人杀进城来的惊吓,都争先恐后地四处逃走了,来兴儿一路跑进小院,途中竟没遇到一个人,他一脚踏进小院的院门,当即冲着自己那间小小的宿房内急切地呼唤道:“锦屏,小石头,你们在吗?”
锦屏被来兴儿从吐蕃军士手下解救出后,按照来兴儿的嘱咐回到国子监宿房院内与江中石会合,江中石听锦屏说起坊院外到处都有吐蕃人在烧杀抢掠,不由得大怒,顺手抄起一根棍子,就要出院与吐蕃人拚命。锦屏苦劝他不下,只得搬出来兴儿来吓唬他道:“你若再执拗不悟,可别怪我在你大哥面前多嘴,从此以后,你就还回老家去吧,不必跟着我夫妻二人在此清扫东司,受委屈了。”
江中石见锦屏真生了气,唯恐她真跟来兴儿说起,要赶自己离开,遂悻悻地撇下了棍子,一屁股坐倒在地,闷声不语。
锦屏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下也不落忍,便有意找些事与他来做,好借此分散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惹是生非。两个人一起动手,将小白龙和“追风”两匹马牵至宿房后一棵大榆树下系好,而后又从马厩中抱来些杂草,遮掩住两匹马的身形,使人不至于一走进院门便能一眼望见它们。待把马安置妥当之后,锦屏四下打量这座不大的小院,发现小院中除了几间房舍可供人藏身之外,还有就是立于院墙下的三座不知是何人的墓碑后可以藏得下人啦。
她与来兴儿来此处充做杂役,前后不过十几天的光景,平日里除了操持家务以外,还要帮着来兴儿盯紧了江中石,以防他随时偷跑出去,无端的惹下祸来,因此,对这立于一侧院墙下的三座墓碑从未曾留意过。待到今晚,出于防备吐蕃军士突然闯入院中的考虑,她这才发现了院中竟还奇怪地立有三座一人多高的墓碑。
这三座墓碑立在住有人的院内,显得极不同寻常。可今晚锦屏却无心顾及太多,拉着江中石就要到墓碑后藏身。此时,却见从隔壁的院内闪过一道灯光,锦屏招呼江中石,两人紧走几步,躲到了墓碑后面,探出脑袋,朝灯光闪处观瞧。
“兴儿,你在院内吗?”
耳畔先是传来了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锦屏接着看到有一位打着灯笼的老仆人走在前面引路,白发苍苍的国子监祭酒老大人脚步蹒跚地走入了院内。
被系在来兴儿和锦屏二人宿房后大榆树上的小白龙也察觉到了有人走进了院内,仰头发出两声长嘶,意欲提醒锦屏,院里进来了陌生人。恰恰是这两声长嘶,使得刚跨入务本坊坊门的辛十二娘误以为吐蕃人闯入了国子监,没敢贸然进来。
“大人,您还没走?”
锦屏生恐小白龙不见自己出来,闹出更大的动静,引来吐蕃军士,向国子监祭酒打着招呼,从墓碑后走了出来。
老祭酒走近锦屏,借着昏黄的灯光,这才认出了锦屏,摇头叹道:“老夫都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走到哪儿去呢?噫,兴儿和那个叫小石头的娃儿呢?”
锦屏回头把江中石叫了出来,与老祭酒见过礼,不便向他明说来兴儿是到大明宫寻找景暄去了,只含混应道:“来兴儿天没黑就出去了,这会儿可能也该回来了吧?”边说边有意走至院门处,探头向外张望。
“唉。”老祭酒重重叹了口气,走至院子当中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劝慰锦屏道,“女娃儿莫要担心,老夫瞅着兴儿这机灵劲儿,远远胜于其父慎行贤侄,他不会有事的。老夫自上回危不全的叛军攻占长安后,已在这世上多活了几年,今晚能与故人之子临危相聚在此处,亲手把你们送出城去,也算是对慎行贤侄能有个交待啦。”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休戚与共
来兴儿本是因被怀疑有重大纵敌嫌疑押回长安受审的,后来虽因种种缘故,皇帝没定他的死罪,将他罚来国子监清扫东司,可毕竟是戴罪之身,老祭酒允他在工余随监中生员一起修学,锦屏已是觉得意外,今晚听老祭酒一口一个贤侄的称呼来兴儿的父亲,更加感到事有蹊跷。
她暗自想到,众所周知,来兴儿是附逆罪臣之后,其父来慎行原为翰林侍讲学士,是当今皇帝祖父跟前数一数二得宠的辞臣,在危不全叛军攻占长安后,他附逆做了伪朝廷的礼部尚书,先帝灵武登极,率军收复长安后,来慎行与其他附逆的朝中大臣一样,被腰斩于独柳树下,至今已有五六年的时间了。而今晚听老祭酒的口气,全然没有把来慎行当做是朝廷的叛臣,把来兴儿视作叛臣之孽子,话里话外还透露出要帮他们逃出长安的意思。对此,锦屏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开口向老祭酒询问个中缘由,却见来兴儿浑身精湿地一头闯进了院来。
“你瞧瞧,老夫方才说什么来着?”老祭酒一怔之下,旋即冲锦屏笑道,“兴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咦,娃儿,出了什么事?你如何面带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