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一六二九-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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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毛众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让官吏们全傻了眼——他们把从王家内宅中搜出来的几百张房契、地契、卖身契、佃户租约、以及高利贷欠条等等,满满一大箱子的文件,当着全庄上下几百口人的面统统扔进了火堆。然后老解举起那个先前没能发挥作用的电喇叭,跳上一张案桌,操着一口新近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本地土话向周围大声宣布:
“葫芦们,虾米们(父老们,乡民们),从今天起,你们原来欠王家的钱,租王家的地,统统一笔勾销啦!”
转过头,他又面对那群垂头丧气的俘虏:
“还有你们,卖身给王家的大姑娘小伙儿们,你们也都自由啦!”
周围村民们开始并没有发出预料中的欢呼声,但当那一张张契约被烈焰灼烧的四下翻腾,旁边偶尔有人捞住半张一张残片,发现是真的以后,王家庄里马上爆发出恐怖惊人的欢叫浪潮。
“你们原来谁佃了王家的田,现在这些田都归你们自家所有啦。以后除了缴税,再也不用交租子——这些琼山县衙的老爷们回头会为你们另外作地契,写上你们自己的名字!”
老解对于群众运动还真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天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添油加火。
“原来没地的,家里没钱的,也不用担心——都会分给你们!”
到后来他每说一句,台下就是一片欢呼之声,那气氛之热烈,后来据说当天连琼山县里都能听到动静。
如果光是嘴巴说说,村民们还未必会这么疯狂,但这些短毛可是说到做到——王家庄的仓库已经被打开,大包的白米,大袋的杂粮都被搬出来堆放在院场中,几个城管队员正在笑容满面的挨个儿分发。真是按人头算,有一个发一个,就连抱在怀里的奶娃娃也发!
分光了粮食,王大户家的家产也被统统拿出来,什么衣裳裤子,绫罗绸缎……这些分掉不算,连桌椅家具之类的笨重家什都没放过,有人要就可以搬走。至于脸盆花瓶之类小巧些就更不用说,甚至痰盂和红漆马桶都有人拎了跑……
所有王庄的人见者有份,包括那些原本的王家仆佣,刚刚被烧掉了卖身契,从俘虏堆中释放出来的下人们,也一视同仁的获得一份财产。
富豪之家,千万家资,顷刻殆尽……那些胥吏们心惊胆战注视着这一切,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眼前这一切本应该是他们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然而现在,他们不但要亲眼见证这一切,甚至还要协助短毛们进行分配,以及调解村民内部因为分赃不均而引起的冲突。
而台湾仔敖萨扬则同样注视着那群渐渐陷入疯狂的民众,脸上神情复杂:
“这就是所谓群众的力量么?想不到这一招在明朝也这么管用……老毛,厉害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敲大户(中)
“庞……庞大人,这都分光了,咱们的税可怎么收啊?”
那个最初前来告状的小吏好不容易才找到庞雨,后者正笑吟吟看着几个黎民爬到正房大梁上,撬剥上面的金箔。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指了指外面欢呼的人群:
“比起人心来,这点子税粮算什么。更何况……”
他回头瞄了仓库一眼,那仓库里从头至尾都只有城管队员进去过,他们搬出来多少算多少,他们说没了就是没了——门口现在还站着两名岗哨呢,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往里面闯。
“税是肯定能收得上来的,不但今年的,以前欠下的也统统可以补齐。大明朝的税好赖,我们短毛的债可不好欠哪……”
说着,庞雨转过头去,看了看被圈在堂屋里的数十名王氏家族成员——由于仆妇佣人之类都被释放出去,号称大户的王家现在也仅剩下二三十个确实和那王大户有亲缘关系的“主子”们,或是几个地位太高,民愤太大的管家恶奴之类,垂头丧气坐在地板上,时不时哀哀哭泣着。
当他们看见毕生积蓄财产就这样被散出去时,也有人企图跳起来哭闹撒泼。但此时负责看守他们的正是王辛芝以及他的四五个死党弟兄,王飞将对这户人家切齿痛恨,连外面分发财物都没兴趣,就在这里死死盯着那个王大户。
要不是敖萨扬用命令约束着,他大概早上前把人给剁了。对于跳出来闹事的家伙自然更是毫不客气,管你老人女人还是少儿,直接大刀背抡圆了往下拍,拍翻一个算一个。
那个王家庄的主人,号称有一半黎人血脉,平日里最是凶狠残暴的王大户本人,这时候却一副萎顿模样。他先前就在院子里,给冲击波震了一下,虽然没什么明显的皮外伤,但神经系统大概还是受到破坏,只剩下半条命——从被俘虏开始就始终呆愣愣的,要不是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几乎以为是个死人。
当然这对他未必是坏事,如果这位王大户头脑清醒,看见一辈子积蓄转眼之间就被瓜分殆尽,估计也要丢了半条命去,更没准儿会因为距捕而被当场击毙呢。
不过即使现在这样,短毛众也打算没放过他——分赃大会之后紧接着就是公审大会。象王大户这种人家,平日里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事情肯定没少干。就算没有王辛芝那档子事,短毛众也不会放过这个收揽人心的大好机会,更不用说作为城管队副大队长的王飞将,他本身就是一个重点安抚对象。
这时候就看出解席的狡猾之处了——他故意把公审大会放在了分赃大会之后召开,那些王家的仆役,原本还可能为自己行为抵赖辩护的,因为也参与分赃了主人家的东西,都巴不得王氏家族就此灰飞烟灭才好,一个个纷纷跳出来指证,将所有屎盆子全扣在了那王大户头上。连同几个平时最嚣张,行为最恶劣的狗腿子,此时一一被秋后算账。老解还没审几桩案子呢,整个王家庄已经是冲天一片“杀!杀!杀!”的叫嚷之声。
“厉害啊,这么轻轻一搞,人心民意就完全站在咱们这边了……攻城拔寨易,操控人心难!解大人当真是天纵之材……”
严文昌望着会场中间,解席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脸上由衷显出钦佩之色。旁边张申岳与庞雨对望一眼,两人互相笑笑,但都没吭声。
眼下的老解,借着当年太祖爷的故智,还真有几分散发出王霸之气的模样。好歹也算是他们这伙人的头儿,就暂时不去揭穿他吧。
……
公审大会的最高潮,当然就是杀人。
看着会场中间,王辛芝在满场疯狂到几乎要爆炸的欢呼气氛中,走上前去充当刽子手。此时此刻,王飞将兴奋的满脸通红,走到会场中时还团团向四面作揖,仿佛一个名演员。庞雨的思绪却忽然转到另一面:
“一个月以前,北京城中在处死袁崇焕的时候,大概也是像现在这种气氛吧……”
旁边张申岳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提起这个。
“为群众们塑造出一个敌人,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敌人的脑袋砍下来——不会有比这更能够讨好民众的手段了。老张,我想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崇祯非要处死袁崇焕不可。”
“哦,你想到了些什么?”
张申岳终于显出几分感兴趣的样子。
“袁崇焕今年年初的时候就下狱了,但一直拖到八月份才杀,崇祯杀他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中了什么反间计。”
“这不正好说明他的罪行比较确凿么?”
“可奇怪的是,李教授告诉过我:在1644年,崇祯刚刚在北京上吊,南京弘光帝才继位的时候,在他的登基诏书中就为袁崇焕平反了;又于第二年进行公开祭祀,重新举行葬礼;后来永历皇帝又给他上了溢号……居然和熊廷弼的一样,可见即使明王朝本身,也觉得崇祯是杀错了。”
张申岳哈哈一笑:
“我们现在不就是身处这个年代么,何必非要听老李上历史课,直接去找个人问问不就行了。”
“我尝试过了,但在这里打听不到。”庞雨苦笑,“海南岛毕竟太偏远了一些,如果以后有机会踏上中原土地,倒是可以问问……不过,老张,我个人觉得,崇祯杀袁崇换,其实和今晚咱们杀那个王大户的理由一样。并不在于他犯了什么罪,而是形势使然,非杀不可。”
“嗯?怎么说?”
“从后来京城百姓的反应来看,袁崇焕是被他们当作最大的敌人看待了……‘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这已经不是正常人的行为。”
“你是说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疯了?”
“是狂热,就好像大革命时期的巴黎……也许是被欺骗,也许是为了泄愤;又或者仅仅是长期恐惧之下的大爆发……总之,当时北京城里的人,大约就跟今晚这些村民差不多。顺应民心杀了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社会的安定,恢复朝廷失去的威望。”
“所以就借他的脑袋来安心人心?”
“是,满京城的民意都要杀他,崇祯于是顺应民意而行。因为要让那些需要发泄的人民群众满意,单单处死他是不够的……故此才采用了最残酷的刑法。还卖肉什么,那纯粹是一场表演啊!最血腥的表演,却也最能取悦民众,法国大革命的经验哪……”
长长叹了一口气,庞雨嘿嘿一笑:
“因为不在当时的北京城,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种狂热气氛,所以在后续的弘光,永历等人看来,崇祯的决定当然就很是莫名其妙。就好像台湾人指责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愚蠢,我们又反过去嘲笑他们在选举中的闹剧一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仅此而已。”
张申岳默默听了半天,最终拍拍脑袋,哈哈一笑:
“这也算是一说吧。我说老庞,那人都死了,没必要总是念念不忘吧。不过一个言过其实的书生而已。说实话,我觉得他的才能也一般般,咱们这边随便抽出哪个,坐到他那个位置上,不说比他强吧,至少不会更烂。我以前只看过金庸写的《袁崇焕评传》,撇除那些倾向性文字,我倒是觉得——作为一名行政官僚,他把所有能得罪的人都给得罪了,把能犯的错误统统都犯了一遍,不死才怪。”
张申岳的态度很明显——他对袁某人没啥好感,庞雨禁不住也哈哈一笑:
“只是从前一直对这段公案比较感兴趣,恰好来到了这个时代,难免想要探究一下。不过闲聊,闲聊罢了……”
说话之间,那边惊心动魄的砍头大戏已经结束,三四颗血淋淋的脑袋被高高挂起。王辛芝犹自得意洋洋,赤裸着上身,正一桶一桶往身上浇水清洗血迹——就连这个动作居然也引起周围的阵阵欢呼。
张申岳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看穿庞雨刚才为什么说那么多废话的原因了——这家伙也许纯粹只是不想看杀人而已。
第二阶段公审大会终于结束,但这场已经吸引了王家庄全部村民,连附近几个村寨民众都跑来凑热闹的大戏却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折腾了这么一整天,所有人肚子都饿了。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中国的革命历来更是如此。王家庄的粮仓已经被瓜分一空,牲口棚里当然也不会放过。牛,马,驴等作为生产资料被分配出去,而鸡鸭猪羊之类则都被拖出来宰了,当场用大锅蒸煮,分发给众人食用。
文雅点的,还拿个小刀割开,粗胚汉子们则干脆胡乱用手撕扯,就着从王家地窖里搬出来的烧酒大吃大喝起来。那几具没了脑袋的尸首依然躺在场地正中,却丝毫不能影响到周围民众的好胃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敲大户(下)
“这……这算什么?”
那位琼州府的七品推官,王璞王介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王家庄里,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匆忙赶到的。
严文昌瞥了他一眼,他倒是很能理解这位王大人的来意——推官的职责就是掌管刑名,安抚百姓,而琼州府的推官则额外负有“抚黎防叛”之责。这些短毛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连他老严一开始都吓得不行,王璞开头时不知道,但在听说以后自然也极为紧张。这么匆匆赶过来,大概是想帮忙收拾残局,采取补救措施的。
总算是一番好意,外围哨兵们也就没怎么难为他,直接给放进来了。
不过当王推官来到现场时,才发现这里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他先前的任何预料。短毛们的凶残程度首先就出乎了他的预料——那几具无头尸连外衣都给扒了,还是靠了旁人指点,才知道那就是王家庄前主人们的遗骸。
可当地黎民的反应却更是超乎了王介山的想象——面对这些杀害了他们庄主的凶手,素来以强悍难治著称的黎家汉子们却将短毛众人团团围在中间,一碗又一碗的朝他们敬上苞米酒!
就连王璞本人,本来他一身七品官袍,行在路上普通黎庶就算不当即跪下行礼,多半也是绕开走的,但这时候那些最底层的农民们居然完全不在乎——才刚刚进入王家庄,就有人不由分说朝他右手里塞进了一截粗竹筒,里面灌满苞米酒,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