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第3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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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书院时,陈佐才正在呵斥几个教授,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努力地了解着成都的教育体系,力求了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次想起邓名大封同秀才这件事,陈佐才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外生,但这不是他能干涉的,只是让陈佐才更加确信邓名敌视忠臣孝子,意图扰乱皇明的等级秩序,混淆世道人心,最终为他谋权篡位创造条件。
不过今天陈佐才大发雷霆并非是为了大义,而是因为这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成都的教授大都是邓名从乡下搜刮来的小地主子弟和考不上功名的童生,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教学,在书院给孩子们上课时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你们这么教书的吗?”陈佐才把一本《论语》直接甩在了一个教授的脸上,这个教书先生每天给孩子们时就是摇头晃脑地读书,一节课从头到尾就是自己读书,他本人读得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但下面的学生一旦提问,被打断了兴致的教授就会大喝一声:“读书!”然后继续念下去。
其他几个教授的教学方法也差不多,被书本砸到脸的那个教授不敢大声争辩,委屈地低声辩解道:“祭酒在上,学生在书院念书时,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陈佐才哼了一声,他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教学方式,很多书院老师就是一个劲地朗诵,让学生自己去读书,这也是培养学生形成自己见解的手段之一:“但现在是开蒙!这些孩子好多连字都认不全,他们怎么自己去读书?你们开蒙时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吗?成都书院是有个‘书院’的名字,可它真是书院吗?你们去书院读书的时候,也都不识字吗?”
包括陈佐才在内,几乎所有的教授在开蒙时,都是接受的小班教育,只有几个同窗而已,而陈佐才更是家族里给请的单独的开蒙老师。一笔一划,都是在开蒙老师的教导下完成的,而现在成都书院给孩子办的都是大班,每个老师上课时都要面对二十多个孩子,一笔一划地教十分地辛苦,所以有些老师就写几个字,然后挂在前面让学生临摹。
“你们是教写字,不是教画画,下面学生握笔的姿势都不对,这不是误人子弟吗?这是教书,不是种红薯!”陈佐才又骂道:“不管一个班是二十个孩子还是两个,教授都要手把手地教过来,不许偷懒,否则就滚出我的书院种地去吧!”
轰走了这几个教授,陈佐才举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顾不得喘气就让等候在门外的一群孩子进来。
亭里那些教育同秀才的教授教得到底怎么样,陈佐才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过问,但这个书院里发生的事他却是光棍眼里容不得沙子。成都现在的孩子不多,但漕工的孤儿加上浙东兵的家属,也有近千人,教授水平不行陈佐才就亲自上阵,学生若是有疑问可以亲自向他来提问。现在陈佐才的门外,总是会有一大群学生等着。
进来的这批学生是来取回他们的文章的,为首的一个学生姓董,听说他父亲以前还是个漕头,被官兵杀死后,他带着弟弟和姐妹们来到成都,也进入书院学习。
“你的文章,拿回去看看。”陈佐才和颜悦色地把一张纸交给那个姓董的学生,这批学生已经开蒙过了,能够写一些简短的文章。
纸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字都被陈佐才用浓墨粗暴地划去了,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字被砍去了这么多,小孩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差点掉下泪来。
“文章要除去赘肉,才能见到筋骨。”陈佐才认真地说道:“你的文章里有正气,很好,很难得,但这些华而不实的词语都不要,一个字也不能留。回去好好看看,为何我要把这些字句划去,若是不明白再来问我。”
“多谢祭酒。”孩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
“你的用词不对,名词不能复叠,你自己想想,许多俸禄能说成俸俸禄禄、大批豺狼能说成豺豺狼狼吗?”陈佐才又拿起一篇文章,给下一个学生指正错误:“各个方面、许多方面都可以,但方方面面不能用,将来你们会给朝廷写邸报、檄文,用词要符合文法,绝对不能生造词汇,不然既会让人觉得你是文盲,也会丢了朝廷的脸面。”
第39节王佐(下)
送走了这批学生后,陈佐才又开始琢磨学院的教育规章。
第39节王佐(下)
送走了这批学生后,陈佐才又开始琢磨学院的教育规章。毫无疑问,陈佐才要把这个书院建设成反对野心家的坚强堡垒,但他既然是书院的祭酒,他就有了一种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感,一心要培养出一批真正的国家栋梁来。
除了识字和算学,邓名还打算开设体育课,这个设想同样是被邓名简单提出后,就扔给了刘晋戈——邓名忘记或者说觉得暂时还没有必要筹建教育部,而根据传统,文教当然是知府衙门负责的工作之一。刘晋戈并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来承担教育部长的责任,所以包括体育课在内的教学安排都是成都书院的工作。
具体到体育课这个问题上,其他教授都认为读书人应该认真读书,又不是培养农夫为何要分散精力在这种事上面?普遍看法就是敷衍一下,别让异想天开的邓名下不来台,将来自然而然的这个离奇的想法就消亡了。
在陈佐才抵达成都之前,邓名交代的体育课没有任何一个教授重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能带着学生踏青就算不错了。踏青途中谈谈诗词那是应有之意,教授们经常随意取消体育课,让学生在教室读书免得耽误青春,对于这些刘晋戈也是一贯不过问的,反正只要书院自称给了体育课时就行。
陈佐才到任后曾经视察了几堂体育课,发现者课程基本是名存实亡,还有教授拿着邓名的随手写的“跑步”、“跳远”等项目冲着祭酒苦笑,称长江提督这事把读书种子当战兵训练呢。更有甚者,陈佐才旁听的一堂体育课上,还看到教授带着二十个孩子坐在花草前闭目养神,教导他们心学的修身养性之法。教授本人的养气功夫十分了得,虽然还是个青年士人,但一闭眼就能在花钱坐上一个时辰不动弹,就这么生生地把一堂体育课坐过去。孩子们当然远不能同他们的教授比,总有人坐不多时就乱说乱动,每当这时教授就戒尺伺候——用体育课来锻炼心性这种事,还被当做成功经验在书院里推广。
结果满意以为能够得到祭酒夸奖的这个教授被陈佐才大骂了一通,陈佐才同样瞧不上邓名的教学内容,除了跑步外一律砍掉,改成射箭、骑马、投枪、掷石。闹了个灰头土脸后,大家这才想起来,这个陈祭酒是在沐国公手下当过好几年把总的。
“圣人说要六艺精通,现在鞑虏步步紧逼,士人不但要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也要弓马娴熟,这样才能报效皇上,中兴圣朝。”陈佐才发表了看法后,就向刘晋戈去讨要体育课的工具,但弓箭、投枪都好办,唯独马匹知府衙门绝对无法提供,除了军队和官府必要的那些,剩下的都被邓名卖掉了。经不住陈佐才软磨硬泡,后来刘晋戈在派兵给书院送了一堆石锁的时候,还送来了几头毛驴和一个蒙古人。
现在这个叫格日勒图的蒙古人就是书院的体育教授,作为曾经的满八旗禁卫军,格日勒图马术精湛,骑毛驴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能同时控制好几匹毛驴在它们身上飞长蹿下演杂技,让学生们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喜喝彩声。弓箭也是格日勒图的老本行,高邮湖一战时他因为身负重伤没被编入敢死队,所以后来也就没有军人待遇,不愿意给商人打工只好来书院混口饭吃。在格日勒图的教训下,书院的孩子们虽然还远远没法像体育教授那样百步穿杨,但拉弓的架势一个个都摆得十足,手臂、眼神乍一看都有点精兵的意思了。
最近几天格日勒图一直在陈佐才耳边絮叨,他还有几个蒙古好友,希望能来书院当体育教授。这几个蒙古人和格日勒图一样不愿意给身份低下的商人干活,幸好邓名走之前交代过可以借给找不到工作的蒙古人生活费,不然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尽管如此,这些曾经的禁卫蒙八旗勇士还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相比打铁和种地,书院的教授在他们看来可是很光荣的差事,汉人都说书念得好就是文曲星,更不用说这些读书人将来还可能当官——格日勒图他们虽然有些傲气,但并不是傻子。
格日勒图向陈佐才保证,他的几个兄弟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搁从前在北京的时候,富豪家的教习都未必看得上眼。几年下来绝对能帮陈佐才练出一帮壮士来,到时候体育教授们再带着文曲星们去杀几个山贼练出胆子,就是御林军都当得!
格日勒图的彪悍陈佐才也是心中有数,他虽然当过几年兵,但自问若是和这个蒙古大汉刀剑相交,估计一眨眼就得被对方宰了。不过格日勒图的建议还是让陈佐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对书院的学生是很有好处的,一群心怀君臣大义、身具骁勇武艺的读书人,对危如累卵的永历天子和南明朝廷会有多么大的意义不言而喻。但现在有人对书院不怀好意,正对陈佐才虎视眈眈。
就在陈佐才向刘晋戈要来弓箭和草人后,熊兰那个只知道逢迎邓名的奸贼也来过一趟书院,陈佐才按捺下心中的厌恶,勉强招待了这个小婢养的家伙一场。熊兰把书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临走时还询问陈佐才需要不需要大刀、长矛,乃至头盔甲胄,若是有这方面的需要,熊兰自称可以帮忙。
书院要弓箭、毛驴、标枪和石锁都是为了给孩子强身健体,又不是真的练兵,要盔甲做什么?陈佐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熊兰的“好意”,但事后陈佐才琢磨了一下,感觉熊兰的话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其中好像包藏着险恶的祸心。
来成都之前,陈佐才想的就是在教授面前慷慨陈词,然后英勇就义。但这两个月下来,陈佐才对书院也渐渐有了感情,而且若是假日时日,他无疑能够发挥出更大影响力,更好地培养出一批智勇兼备的忠臣孝子。而如果想达到这个目的,那陈佐才就不能引起邓名的疑心,那天拒绝了熊兰的盔甲虽然是无心之举,但想必也起到了保护自己的作用,若是陈佐才听从格日勒图的建议招揽更多的蒙古勇士进书院,那恐怕会给熊兰攻击自己的机会。
正在迟疑不决的时候,知府衙门的命令送到了陈佐才的桌前,见邓名要来视察书院后,陈佐才顿时又陷入了思想斗争中。如果想保存自己,那就要在课程上说一些能够让这个权臣开心的话,等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后,陈佐才就可以利用邓名的信任继续施展拳脚,在更多的教授和孩子心中扎下忠君爱国的种子。
“能屈能伸,大丈夫能屈能伸。”陈佐才在口中无意思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好几次他都几乎说服自己暂时虚以为蛇了。
“但若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一辈子就屈服下去,自己欺骗自己,以致毕生都无法再伸了怎么办?今天我觉得是为了将来,将来我会不会又欺骗自己,想什么神器无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呢?”陈佐才长叹一声,下定了决心,提笔写信回复知府衙门,表示两天后会召集包括哪些下亭教授在内的全体课,请长江提督务必莅临旁听。
两天一晃而过,成都府的教授们见到祭酒的命令,又听说长江提督亲临,没有一个胆敢怠慢尽数赶来。
邓名已经抵达,所有的教授也都聚集在书院的大讲堂里,陈佐才依然在沐浴,他有条不紊地把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取出最好的一身衣服,对着铜镜穿戴妥当。
“本来还曾想过,要好好地把这个书院办下去,为国育才,终究还是痴心妄想啊。”陈佐才把最后几封信小心地合起,认真地封好口留在书桌上,其中有一封就是按照格日勒图的提议,让知府衙门出钱为书院再招募一批体育教授的事。
走出房门,陈佐才最后望了一眼那些留在桌面上的信,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昂首挺胸、义无反顾地走向大讲堂——他已经有了不再有机会踏进背后那扇门的觉悟。
走到大讲堂内,陈佐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邓名,长江提督和其他教授一起坐在讲台下面,而不是像经筵那样高高在上。
“即使这样你也无法收买我。”虽然对方表现出对自己的极大尊敬,但陈佐才已经是心如铁石。
坐在邓名旁边的就是来书院参观过一次的熊兰,和陈佐才目光相交时,熊兰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胸中有浩然之气,斧钺于我何加焉?”陈佐才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邓名或是熊兰脸上多做停留,他礼貌性地向长江提督微微一躬,然后就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陈佐才铿锵有力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