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局-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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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人要我等鉴赏评判的不会真是这些俗件吧?”顾闳中的声音很低,感觉像是怕王屋山听到似的。
王屋山听到了,而且她好像就在等这句话。但她却没有回答顾闳中,脸上也没有现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迈曼妙地走到内绣廊东侧墙边,亲手将一幅绸帘给拉开。在绸帘的背后还挂着三幅字画。
见到那三幅字画,那顾闳中一下显得兴奋起来。不等王屋山询问什么,便自顾自地边辨看边加以评述。
“本朝徐铉的《度衡》小篆,此字为天地字。可见阴阳,可通鬼神,可系君臣,可连官民。”闳中只说了这么多,他很好地把握了鉴评书画的分寸。浅说既然可意会,那么多说一字便是无益。这就像徐铉的字意一样,绝不多现一根毫的墨汁。
王屋山没有说话,她在等着顾闳中继续。
“晋朝僧家画工忘至的《高士小山水》,为山水画的最早画作。大拙胜巧,山水如烟,其中暗含天道人理玄机,弥足珍贵。”顾闳中也只简单一说。
王屋山听了在笑,不明其意的笑。
“咦,还有唐中期骆巽丞的《神龙绵九岭》,这画前些日子在我们画院修补时我见过。修好后送进了上书房,怎么会在这里?”
顾闳中是有什么说什么,知道什么说什么,却丝毫未考虑自己这题外话是否会对他不利。
第十章诡秘杀技
难尽辨
王屋山听到顾闳中这话后面色一沉:“你之前见过?”
“对,这画本该挂在皇上近处才对呀。”
“你且不管它该在哪里,先评画。”王屋山的语气变得有点冷。
“这画作从一个佛家故事而来,是说神龙化身为岭,上面遍布果树、粟谷,以此救一方荒民。”
“还有呢?”王屋山在追问,显然顾闳中刚才所说不是她满意的。
“龙形若雾,随山峦起伏,九岭环形,绕水抱气凝。此画实为一风水局。”顾闳中心中感觉王屋山的态度是要将他逼到无法回旋的境地才肯罢休。
“是何风水局?”王屋山瞟了一眼顾闳中,顾闳中仿佛在她眼里见到了毒狠的绿光,就像旷野上的母狼一样。
“龙行局吧,神龙绵延而成九岭嘛。不,不对,绵同眠,龙形伏卧,应该是个憩龙局。”顾闳中越发紧张,思维和言语都开始有些乱了。
“你知道如将此画挂于上书房,会有什么隐秘用意吗?”这问话是从内绣廊外面传来的。里面两人同时转头望去,门口走进来的正是韩熙载。
韩熙载着一身云纱长袍,墨绸便冠,雅致不失富贵。手中捻一串二十一颗玉佛珠,颗颗碧绿剔透,富贵不失雅致。
“啊,韩大人,这个在下实实不知。按说这风水局寓意并不太好,虽有赞我皇尽心为百姓的仁慈之心,但也有我皇难重振横空之势的暗喻,不该送入内宫的,以免我皇悟出其意龙颜震怒。啊,在下说错话!韩大人千万替在下掩挡误语,免我口侮我皇之罪。”顾闳中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说大有不妥,赶紧跪到地上磕头告罪。
“没关系,起来吧。你刚才说的没错,明知者掩其实情才是有罪,欺君之罪!所以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我们此画的更深用途。”韩熙载和王屋山一样,总觉得顾闳中始终没有说到他们最满意的点上。
“更深用途,我真的不知道了。韩大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画师,而且专研工笔人物。刚才对此画的评说已经是误走歧道,已经与传说、风水挂上钩了。小人实是脑枯技竭,再说不出什么来。”
“顾先生不用太过谦逊,你从徐铉之字看出了万物系牵,从忘至的山水看出自然玄理,还从骆巽丞的《神龙绵九岭》看出风水局势。小女子放肆断言,你胸腹间其他绝学远超过作画描色之技。”
“小夫人谬赞了,师父教画之前,是先教我们学习天地玄理、万物关联的著作。说是要先知世才可后作画,先知物方能描物形。恕我不敬,这其实是我师父冥顽不化、照搬旧例的误行。人在世上,如果真的能知世、知物,那么能画的、敢画的内容真是寥寥可数。”
“顾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们你有话不敢说呢,还是这些字画中有不该书画的内容?”王屋山的问题其实是个套子,不管顾闳中选择哪个答案,都可以让她深究下去。
韩熙载将手一抬,制止了王屋山。他可能觉得王屋山太小看顾闳中了,这种小伎俩是对别人智商的侮辱,特别会让某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心中抵触。所以他转换了一种方式,面带微笑地对顾闳中说道:“先生与我也算是老友了,今天我就厚着脸皮来了不情之请,麻烦先生再细辨一下这三幅字画。随兴而言,不拘规矩律节,只当我们娱兴一场。其中异常之处先生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你点到为止也就是了。”
“不敢不敢,大人如此高抬小可,定当是竭力而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真要因为这些字画得罪了哪位皇族权贵、圣手大家,还请大人隐瞒。”
“这个必然,无须为忧。”
顾闳中还是从徐铉的《度衡》小篆评起:“字没有问题,好字,有气势也有镇力。”
“你不要因为徐省制与我齐名便说他好话。”韩熙载提醒顾闳中。
“大人面前不敢半字伪语,此字形正堪比天书。我曾见摩尼崖破壁天书,字形字意亦不过如此,所以没有几分仙性是写不出来的。此字可用在庙堂鼎炉、祭祀重器上以示敬天之意。忘至的小山水从画法上讲已经落后,毕竟是最早的山水画,但是从画意上来讲却是境界高深,很难说是好是坏,重要的是看挂在何处。此画已经年代久远,难免粘附秽垢尘埃和霉湿之气。另外此画形大意混沌,如长久挂在身边,下意识间便会将意念转入其中。这种情形如能有所悟道,那是上好,如不能悟道,反让思维迟滞、意识昏浊。但跟小夫人声明一句,我这说法是师父所教以画写意、以心融境的境界,和玄学、武学没有任何关系。最后这一幅我刚才其实已经将可说的都说了,再深层次的含义不是我所胸中所学能解的。但奇怪的是……”顾闳中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么顾虑吗?此处说话不用保守。你我今日所做都是在为我皇效命,而且我担保你所说再无第三人知道。”韩熙载说话的同时朝王屋山一使眼色。
于是王屋山从大袖之中拿出一个红纸盒。顾闳中一看那红纸上的印签便知道这是去年皇贡中的南珠对盒。每盒中有一对硕大的南珠,总数也就二十八盒,象征二十八星宿。只有皇上最亲近之人和立下极大功劳的才可能得到这种赏赐。
王屋山将纸盒放入顾闳中的袖子中,抽回手时顺带着用手指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拂过。那轻柔温润的手指通过手腕内侧的敏感部位,将一股电流般的刺激传到顾闳中的心头,让他感到心尖一阵乱颤。同时身体猛然收紧了下,脸上显出很明显的不自然的表情来。
“嗯、嗯,咳,是这样的,咳。”顾闳中口喉间囫囵了好久才调整过来。“嗯,这幅画修前修后我都看过。原来可能是被人折压存放的,这就导致折压角的部位出现严重磨损。特别是第五岭、第九岭的顶上,还有托龙云的第一朵,都已经失色破面。这些破损是由画院里的瞒天鬼才萧忠博(”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圣手书生萧让的曾祖)修复,韩大人知道的,萧忠博的临摹修补手艺出神入化,修补之后根本看不出一点损痕。送上书房那天,内管李公公到画院来提画时又查看了一下此画。当时我在旁边,协助打开卷轴。也许别人没有看出什么,但是由于我已经多次看过此画,所以一眼就看出点不同来。”
“什么不同?”“这画被换过了吗?”韩熙载、王屋山有些沉不住气,从这情形看,他们所要查证的事情极为重要。
“画还是原来的画,但是莫名其妙多了三处淡白斑,不仔细的话看不出。韩大人、小夫人,你们看,就是这三处,分别在龙颈、龙腰、龙尾下方。”韩熙载指给两个人看。
“是有白印,但这也说不出什么来呀。或许谁不小心洒上三颗小水滴,也可能是修补时浆子未处理干净留下的霉斑。”王屋山提出自己的见解,她确实看不出这能意味些什么。
“不是小水滴和霉斑,从形状上看应该是用竹篾硬笔点出来的,而且用的是风即回的手法。颜料用的是矾水白,这与画纸颜色很接近。”
“多出这白点有什么不妥吗?”韩熙载觉得顾闳中有点小题大做。
“这三点是风水上的所谓‘龙落甲’。”顾闳中说这话时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因为能从一幅画上看出这样微小的细节来,不是什么画师都可以做到的,而将画作与风水关联,那就更不是一般画师有的本事。但看韩熙载和王屋山两人的表情,他们明显是没有听懂自己所表达的意思。
“也就是说,要将画上的龙描绘成一条衰龙,命相运势已经趋于没落。”顾闳中索性说得更直白些。
韩熙载一把将手中捻动的玉佛珠全握进了手里。这话他听懂了,而且已经是在向他预料的答案接近。于是追问道:“挂这画对主人身心有害吗?”
何事浮
顾闳中先是一愣,随后赶紧答道:“我只听说这其中是有玄机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是有关风水破的高深学问,要请教风水方面有杰出造诣的得道高人才知道。”顾闳中不管语气、表情都是极为诚恳的。
“那你可识得什么高人能解此画?”王屋山旁边抢问一句。
“落霞山卧佛寺的慧悯大师,此人精通风水学,擅长破解风水厄煞。让他入府辨画定有收获。”
“是听到泥菩萨讲话的那位慧悯大师?”韩熙载问道。
“正是!我最近拜访过慧悯大师两三次,发现他是一个学识高不可测的半仙之人。只不过……”顾闳中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还另有其他什么蹊跷之处吗?”
“我想先问大人一事,这画是不是在上书房中又污损了才赏出宫的?”顾闳中反问了一个问题。
“不是,这画我拿到之前一直挂在上书房,至于为什么到我这里你就不用问了。为何你会认为这画是污损过的?其实除了你所说的那三个白印确实显得有些多余外,这画我们整体看着还是挺好的。”韩熙载觉得顾闳中的问题有些奇怪。
“不,韩大人、小夫人,你们仔细看,这画有对称的两处微微鼓起,装裱压边有点浮胀,宣纸表面绒毫趋向一侧。但这不是装裱不好留下的问题,而是之后有潮湿现象导致的。所以我觉得是有什么液体不小心泼在画上,吸干后出现色差。于是索性用同种液体均匀涂抹了整张画,这才有宣纸表面绒毫趋向一侧的现象,而原来不小心泼到液体的位置二次受潮所以微微鼓起。”
“顾先生,你能辨别出这是种什么液体吗?茶水,汤水,还是其他什么?”王屋山问道。
“辨别不出,因为这和我们的颜料水墨没有关系,而且也不像茶水、汤水,茶水、汤水透明度没有这么高。”
说到这里,王屋山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将画的下卷轴提起,视线与画纸放平了看了下,然后又把鼻子凑近画纸闻了一下:“应该不是某种药水、毒水,平看无霜沉粉积,也无腥臭、甜腻味道。这画是鬼党的顾子敬从瀖州带回来的,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六扇门的辨察高手神眼卜福。所以这画之前肯定叫卜福过了眼,要有毒的话应该早就辨出了。还有……”王屋山话没有说完,是因为韩熙载的眼色才收住的。
顾闳中听到王屋山提到顾子敬时,脸色微变,但口中却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我是怕画上有什么药料、毒料,江湖上的下三滥手段,那慧悯大师是不懂这一套的。”
“那你就先回去吧,今晚你所见和我们所论内容一定要保密,不可与外人言讲,等需要你说给谁听时,我自然会告诉你。”韩熙载并不用威吓的语气警告顾闳中,但顾闳中心里知道,话的分量不在于怎么表达,而在于是谁说的。
顾闳中出了内绣廊便直接往韩府大门而去,也不和其他宾客告辞一声便独自离开韩府。出了大门,他一直不回头地往前走。差不多走出一里地后,在一处暗拐角处突然转弯,继续快走百十步的样子,他这才站定回身。等了好一会儿没见背后有人跟来,这才缓和了紧张的面容。从袖中拿出王屋山塞给他的南珠红盒掂了掂,从嘴角边扬起些许笑意。
顾闳中离开后,韩熙载和王屋山首先讨论的不是字画而是人。
“有没有试出顾闳中的底子?”
“他的见识学问极为广博,但今日有所保留,对这三幅字画的分析、见解没有尽数说出来。可能是因为看出其中的问题很严重,又涉及皇家,怕说多了惹祸上身、对己不利。但他为了不得罪你,还是给你点出了关键,算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