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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冬天里的春天-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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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是意大利文吧?也许是音乐术语,你查一查辞典吧!”谢若萍只顾钻研她的学问,于而龙回到书房里去翻检辞典,终于弄清楚原来是什么男高音,次高音。他查着查着自己也乐了,难道音乐和他一个工厂党委书记有什么联系吗?光是属于动力学范畴的学问,就够他脑子负担的了。
  不,骑兵团长永远记得那匹“的卢”给他的惨痛教训,该死的牲口是怎样当众把他掀下来出了丑的。
  哦,开卷有益,当那位歌唱家,突然弄出一本数万字的学习心得,博览群书的于而龙一眼就看穿了,把那个大厚本子扔给了热心推荐的王纬宇:“假的,全是东拼西凑抄袭来的。”他现在回想起来,不实事求是,凭摘取片言只语哗众取宠,吹嘘拍马,浮夸做假之风,可能从那时起,甚至还要早些,就开始存在,并且一天浓似一天。应该承认,那个小伙子鼻子够尖的,能够得风气之先,的确不易。“我不懂高歌弄这套玩艺儿干什么?是不是嫌唱歌出不了名?这本东西,连假马克思主义都算不上,因为假的也是需要力气编造的,可这好,统统是抄的,亏你还捧着到处推销。”
  “即使是抄的,这种学习精神也难能可贵!”王纬宇坚持。
  “你不要宣传混账逻辑!”
  王纬宇笑了一笑:“你太天真,难道你以为报纸上登载的这个英雄,那个事迹,这个日记,那个摘抄,都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吗?谢天谢地,夏岚在报社工作,她懂得高灯远亮的道理。我们厂端出一个学习方面的先进典型,名扬全国,树起一块样板,老兄,你我脸面都有光的。不会有那么一个不识趣的混蛋,跑来非要查阅他的学习心得的,我们还可以找几个秀才再加加工,都是如此炮制的吗!”
  “滚蛋!”于而龙当着秘书的面,撵副厂长走。
  “你要后悔的。”
  “我们是搞动力的,一个马力的标准值是七十五公斤点米秒,来不得半点虚假,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才算好,那个高歌太飘浮,好高骛远,想走一条不费力气的捷径,一举成名,这是坏风气。你倒去捧他,助长他,像话吗?”
  但是王纬宇不走,反问起于而龙来:“你听说高歌在单宿搞的共产主义红角么?”
  “耳闻一点。”
  “我看,这是相当新鲜的新生事物,没准是一种共产主义的萌芽。在我们社会里,物质条件不具备,精神上先过渡完全可能。小将在向我们挑战,提出值得深思的问题啦!老兄,要赶上时代,适应时代,这是需要,不然会被历史淘汰的。”
  “我宁肯被淘汰,也决不去抄。”
  “不要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吧,太可爱啦,他们开了支,把薪金放在一起,过着俭朴的生活,只吃一角钱以下的菜,准备把钱攒起来支援亚非拉的革命斗争;共同学习经典著作,每天坐在那里读十五页到二十页的《资本论》,管他懂不懂呢,热情总是应该受到鼓励的吧?”
  “你就欣赏高歌的形式主义,有朝一日,他们闹散了伙,混合在一起的工资可由你去分,那是包文正都断不清的官司。他们干嘛天天戴八角帽,穿草鞋上班,难道打扮成井冈山的样子,人就会有井冈山的精神了吗?高歌脖子上拴根红布条子,领巾不是领巾,领带不是领带,出什么洋相。你下过命令,不许青工穿包住屁股的阿飞裤,可为什么不禁止他们?其实我看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两种包装而已,出风头是一致的,而且还披上件革命的外衣,所以我认为要更可恶些。”
  “你呀你呀!老于,让我说什么好?”他把那大厚本学习心得举起:“你去抄抄几万字试试看,得有股子劲。”
  “他那劲使得不对头,直到现在还是个三级磨工。”
  “该怎么鼓励鼓励才好呢?”王纬宇还不罢休。
  “来,我在他本子上题几句词,如何?”
  “妙极了!”王纬宇挺高兴地递过本子来。
  于而龙掏出笔,写上了“脚踏实地,不尚浮华”八个大字,推回给他。
  王纬宇叫了起来:“他妈的,有这样表扬的吗?”
  “泼点冷水会使他头脑清醒,缰绳不勒紧些,就会走偏了路。”
  “你呀……”王纬宇说:“一颗闪亮的明星被你扑灭了!”
  
  就是这颗明星,没有过了几年,成了一颗超新星,是全市都知晓的鼎鼎大名的高歌了。
  哦,于而龙正站在火车头后边的煤水车上,粗烟囱噗噗地喷吐着大股浓烟,车前顶着几辆货车车皮,顺着通往实验场的铁路专用线冲过来。
  想到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工厂,竟变成了双方交锋的战场,心里是不会轻快的,然而,现在谁还听他的呢?
  车头后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工人阶级,在实验场里踞守的,是牙齿都武装起来的同样的工人阶级,马上,只要谁一扣扳机,打响第一枪,工人阶级就要屠杀工人阶级了。哦,这一触即发的战争,对一个打过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美帝国主义的老兵来讲,弄不懂历史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开玩笑,若是按照因果循环的唯心主义哲学,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种下的恶果,才会有今天自相残杀的报应啊?
  难道是我的责任?于而龙扪心自问。
  他不能设想石湖支队的游击队员会互相斫伐;也不能设想骑兵团的战士会彼此袭击;更不能设想他最后领导的一师之众,这个团会去攻打那个团。可现在,他的工厂,党交给他的万余职工,却要以枪炮说话了。
  “不能打,同志们,千万不能打。自己人不能打自己人,都是阶级兄弟!”他往两军夹攻中的无人地带走去。工厂里,杂草长得像石湖沙洲上那样繁密,因为相持的局面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期了。
  高歌叱咤风云,马上就要结合到市革委里去了,需要清扫一下后院,荡涤那些至今还不肯臣服的反对派。火车头扑哧扑哧地开过来,高音喇叭进行刺耳的战争叫嚣,整个厂区一片金鼓杀伐之音。高歌站在车头一块防弹铁板后边,像鬼神附体似的咬牙切齿,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于而龙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敌人不投降,就把他消灭!”
  高歌发出了命令,因为最后通牒规定的缴械期限已经到了。
  突然,在铁轨中心,出现一个人影,兀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谁?”
  “于而龙!”
  “他疯啦?”
  是的,他疯啦!只见他蹒跚地站在枕木上面,两腿有点别扭,显得不大灵活,那是小将们为了他的态度不够老实,而稍施教训留下的纪念。但一点点外伤,不算太碍事,何况还有那把他自嘲为总统的节杖大竹笤帚可以扶持着呢!
  “滚开!滚开!”那些不顾一切的暴徒们吼叫起来。
  既然来了,于而龙是决不会撤退的。
  “滚开!快滚开!”陷入歇斯底里狂热的人们也跟着呐喊。
  不,于而龙像钢轨鱼尾板上的道钉一样,死死地在那儿。
  “轧死他,他敢不让路的话……”高歌喝令那个生有一对又大又圆眼睛的火车司机,听得出来,是他那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间的声音。于而龙动都不动,盯着那从铁板后边探出头来、一张满脸横肉、露出狰狞杀气的面孔,盯着,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盯着那个年轻人。
  ——放心吧,我于而龙是决不会给谁让路的。
  火车头朝他滚动过来,轰隆轰隆地发出震耳的巨响。
  高歌终于背过脸去,他绝不是害怕血肉横飞的场面,在市里都大打出手过,成为赫赫有名的“红色棒子队”和“铁拳头”;然而他憎恶于而龙那毫不畏惧的目光,和那钢浇铁铸的挺立着的形象。
  这样,他掉过身子,给于而龙留下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时,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于而龙诧异了,他奇怪地询问着自己。
  在车轮声音益发地响,车厢身影益发地近的紧迫关头,竟有工夫给自己提出一个学究式的问题。
  “为什么一张稚嫩的、单纯的、至多也可以说是缺乏表情、比较单调的面孔,怎么能在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食肉兽似的、贪婪残酷面孔的同时,背景偏偏半点不改变?而且还是那样忸怩,胆怯,童稚,甚至还有点天真呢?谁能回答我?难道一个人的背影,如同指纹那样,终身也不会变?而随着年龄变化的,只是一个人的前脸?王纬宇,你被你的小将们尊之为王老,是他们的智囊,是他们的思想库。俗话说得好,‘有事问三老,’也许只有你能解答这个问题。”
  但是,谁也来不及回答他了,火车头无情地朝他碾压了过来。
  
  他觉得头晕了,家乡的绿豆烧在发挥着它的余威。“难道我醉了?”往事和现实,幻觉和真情,使得他的血液一个劲地往上冲。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老林嫂,像姐姐似的细致体贴,侧过身来关切地问:“鱼刺扎嘴了么?”
  于而龙摇摇头,鱼刺只会伤着皮肉,而生活里的刺,却是要永远扎痛一个人的心。
  酒的后劲真不小啊……
  王惠平倒毫未察觉到于而龙看他时那份苦涩的眼光,仍旧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的纬宇叔对石湖县的建设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本来,新鲜的春笋,活杀的鲫鱼,炖出来奶汁似的浓汤,应该是挺味美的,但于而龙被那不离嘴的“纬宇叔”,弄得倒了胃口,因此,连筷子都懒得举了。
  “支队长,这些年,多亏了你们老同志!”
  那年水生背着土特产去找他,可是碰了钉子的。所以他赶紧声明:“我是属铁公鸡的,历来一毛不拔,这顶桂冠我担当不起。”
  王惠平笑了:“有你于而龙三个字就够了,省地两级,一提到你,还是响当当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哈哈……”
  “特别是江海同志更关照些。”
  “嗬,那个盐工嘛?”原来的老邻舍,滨海支队的队长,解放后一直在家乡工作,还是去年叶落知秋的时候,见过这位地委书记一面,“怎么?他重新工作了?”
  “能不请出山么!他对石湖县抓得很紧,一是老根据地,多少沾点光;二来也看在支队长你的面子上,别看你现在不在台上,俗话讲也许不中听,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老拔根汗毛,也比我们腰粗呵!”
  他看眼前的王惠平,很像刚读初中的小伙子,见到小学时老师那样,开始,还有点敬畏之心,表现得较为恭顺,稍过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长起粉刺和小胡子,不在教鞭所及的范围里,大可不必俯首帖耳,于是渐渐放肆,以致敢于狎弄旧日的师尊;副书记不是在用刘姥姥的语言,和支队长开玩笑么?现在,于而龙在他眼里,很像阿拉伯神话里的那个巨无霸,由于被关进了瓶子里,不但毫无畏惧之意,而且马上要提出三个诸如此类的愿望来了。
  呶,他不是张嘴了么?第一个要求就要抛出了。
  他吮着酒糟泥螺,喝着水生总给他满上的绿豆烧:“支队长,我这两下子,你是清楚的,管工交,是打鸭子上架,所以,今后还得你多赐教,多指点——”
  于而龙不动声色,心想:今后不会需要我教你打太极拳吧?那是每个休养干部都学会的拿手好戏。
  他又绕了个弯:“我这个人有点怪脾气,或许是支队长在石湖留下的优良传统,不搞便罢,要搞,就必搞出些名堂。工业,我外行得很,初步有些想法,支队长难得回乡,这是学习请教的好机会。”
  于而龙莞尔一笑,心想:怕不止这些吧?
  “是嘛,在工业方面,你是元始天尊,看看,支队长,想法是否切合实际?”他掏出一本工作手册,翻到一页,递过去:“你是曾经出洋考察过,同外国专家合作过,搞了几十年工业的党的工作者,肯定是点石成金。”
  他记得木讷的事务长,原本不擅辞令,现在,能说得娓娓动听,每一句都像涂了蜜的奶油小点心那样滋润可口。于是,游击队长不得不放下雪茄,戴起眼镜,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去看,而且在猜测,他的目的就这样简单么?
  “支队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两手空空,需要你的支援啊!”
  “精神上的支援吗?”于而龙幽默地问。
  “这只老狐狸,看来买卖有点棘手。”王惠平心里骂着,但嘴上却说:“那是自然,有什么比老同志的关怀,更能鼓舞我们呢!但是,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没有物,日子不好过啊!”
  “他仅仅是要些东西么?”他望着这位副书记,有点莫测高深。
  “看来,你弄错了人,我是个看戏的,可不是做戏的。”
  “不会让你肩膀总闲着。”
  “你消息比我都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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