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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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震回忆录》399页)
像父亲这样的一辈子都在治军带兵的老军人,他们并不主张军队绝对地排斥一切经济活动。早在战争年代,毛泽东就为军队规定了“既是战斗队,又是工作队、生产队”的三大任务。1949年取得全国政权后,军队仍然保留了这个传统。军队办的企业化工厂,是为了生产军需产品、军训器材或修理武器装备。也有些下面部队办了小厂矿和农副产品加工作坊,那是为了地处边远部队的随军家属和他们的孩子们,能够安置他们就业并多少给些生活上的贴补。还有军队农场,为艰苦生活中的部队,做那么一点点“标准加补助”、“斤半加四两”的贡献。再就是军人服务社了,经营点日用百货、理发、洗澡、照相、修理什么的。但这一切和军队经商有什么关系?和军队卖掉自己的武器装备有什么关系?
1985年3月14日,父亲给国防科工委党委写了一封信。他用词激愤:
“有些人要去搞企业、公司经商,就让他们离开军队或政府去搞好了!这种官商或军商,实不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干的,只有军阀国民党可以。热衷于经商,必然导致腐败。尤其是国防科工委机关,不去向科学技术高峰攀登,而热衷于赚钱,实在可悲!
“不要把自己的人格也变成商品!我自己长期以来,有一句警告自己的话:‘勿逐名利自蒙耻’,不知以为然否?请恕直言!其目的,不外望国防科技战线的同志发扬国防科技战线的优良传统而已。”
有一次,来人闲聊,说到国防科工委还在经商,父亲愤然斥道:
“什么公司、公司的,就是借公肥私。什么中心!我看就是以钱为中心!”
人家对他说:现在社会上都这样。他回答:
“我们是干什么的?是搞原子弹的!能和人家一样吗?”
人家又说:首长没听说吗?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父亲大怒:“是谁说的这个话,就让谁去卖茶叶蛋好了!”他忿忿地用手杖戳着地板,说:“现在就把他从我这里撵出去!”
我们赶快打圆场,人家是说社会上的一种现象,你怎么就骂人家。
人家都走了好久,他还在那里生气。
父亲在军委常务会议上说:“军队和政府经商,势必导致官倒,官倒必然导致腐败。穿着军装倒买倒卖,是军队的耻辱,国家的悲哀。提倡部队做买卖赚钱,无异于自毁长城。”
说着说着,又忿忿起来:“我们在军委工作的人,如果连这些都制止不了,这样搞下去,将来发生了战争,该杀谁的头?首先该杀我们的。杀了我们的头,还要落下骂名、丑名、恶名!连尸首都要遗臭万年!”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怪不得别人要打倒你!”
满座皆惊。张爱萍,你这话也太出格了!
但他已无力回天。党政军经商的大潮铺天盖地而来。有人是这样记述的:
三大总部带头,各军种设立了联合航空公司、海洋航运公司。各大军区紧紧跟上,纷纷组建了自己的经贸集团,南方工贸、北方实业……各集团军也不甘落后,大张旗鼓进入商界。当时最为人称道和羡慕的是两个集团军,北方的采矿开煤窑,南方的在特区经营房地产。客观地说,经营所得,确实改善了他们的训练场地和营区条件。省军区、军分区也干得热火朝天,沿海、沿边地区更是全力以赴,有声有色。
整个解放军都已浸泡在商海之中了。
到过海南的人,不会不对公路两侧标有“八一”军徽的加油站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很多城市里,通信兵经营传呼服务的广告,军办旅店、餐馆、酒吧、卡拉OK屋,随处可见。军队也迅速进入了资本运作的领域,房地产业、证券业和期货业。军队不仅参与正常的商业活动,还参与一些非法牟利活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冒出了许多挂军用机动车牌的汽车。车牌一转手就能换来成捆的钞票,对部队而言,除去申请需要时间外,无需成本。当这一情况引起交通警察的注意后,干脆将自己的士兵连同军车一起出租,这就正应了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这句话。走私汽车、香烟、燃油,倒卖军火、煤炭、批文,擅用部队装备,出租银行账号,搞国防费搬家,甚至经营色情场所,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对军队这样的特殊社会组织,如何约束它的经商行为,大概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不要说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历代王朝,就是在全世界,也没有哪家能做到的。
随着军队下海的深入,军办企业的产权关系也越发复杂了。不同部队单位合股的企业、军事单位与非军事单位合股的企业,军队单位与港资、台资和外资合股的企业。一旦合股,便有了利益上的一致,军队成为惟利是图的商业性组织,在捍卫自己的经济利益上,军队必然会冲锋陷阵的。工商、税务、海关、森林部门的检查,奈何于我?
市场的神奇就在于使人疯狂,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真是“什么钱都敢赚,什么事都敢办”。
军队经商,大有失控之势。
但问题还不仅止于此。父亲常会说的那句话:“木必先朽而虫始蛀之!”真正要命的是内部的腐烂,机制上的变化。市场和战争能融合吗?公司的机制正在替代军队的机制。战争要求军队的是绝对的服从,而市场要求的是等价交换。国家安全是军人的使命;经商使各部队都变成了独立的利益主体。一旦有了切身的经济利益,各单位都希望保守自己的“商业秘密”,谁也不可能掌握全局的真实情况,谁也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军办的经济实体,有多少官兵、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又在从事什么样的活动,它们的盈亏情况如何,经商所得如何分配……
军营的平静打破了。摸爬滚打与经商盈利,同为士兵,但待遇是天壤之别。创收,就要提拔重用“商业能人”,甚至将老板拉入部队,授以军衔,因为他们能帮部队发财致富,军官们可以进高级餐馆,住豪华饭店,乘进口轿车。
沿海驻军和大城市驻军创收的机会多,所得外快大;但西南、西北和北部边疆的官兵则没有那么幸运,有些地方完全无商可经,无钱可赚。
军队的腐败再也无法避免了。它全部恶果,也许只有等到国家出现危机时才会显露出来。
即使在当时,这一现象已引起了许多高级将领的警觉,军委、总部和各级领率机关也多次召集会议研究。据迟浩田回忆,1986年6月,在军委召开的一次谈党风的座谈会上,当时还是济南军区政治委员的他,发言后,爱萍同志当场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话:“勿逐名利自蒙耻,要辨伪真羞奴颜”;“破世俗一尘不染,立高洁两袖清风。”
后来我和父亲回忆到这件事,他说:“这也是我自己的座右铭。”
迟浩田还说,我到总参工作后,爱萍同志那时已经退离了工作岗位,他专门把我约到家里,对我说,要以史为鉴啊!
以史为鉴,历史告诉了我们什么呢?
父亲说:“你们读岳飞的词《满江红》,有一句注意到了吗?‘靖康耻,犹未雪’……”
这是怎么回事呢?宋朝皇帝为了弥补军费的不足,推行军队经商之略,结果是武功荒疏,军纪涣散,面对一个西夏小国,也是屡战屡败。金兵入侵时,中央政权失控,徽宗、钦宗二帝被俘。这就是历史上的“靖康之耻”。反映社会生活现实的小说《水浒传》,就刻画了张团练、张都监这样一批人,他们既是军队、政府的官员,同时也是“快活林”酒家恶霸蒋门神的合伙经营者和地方黑恶势力的保护者。
父亲说:“富国不等于强兵。但愿不要等到哪一天,也像岳飞那样,怒发冲冠、仰天长啸了!”
迟浩田后来对我说:“你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让我震动:饮鸩止渴!”
国防大学的金一南教授考证,1936年抗战前夕,日军兵力25万人,中国陆军220万人,蒋介石却丢掉了大半个中国;甲午海战时,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那时他们的装备堪称世界一流;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知道他们是多少人吗?25000人。
中国军人的耻辱啊!
迟浩田后来撰文《为人顶天立,豪气逐风云》,记载了与我父亲谈话的内容。
十多年后,1998年7月22日深夜。军委江泽民主席提笔写了封信:“万年、浩田并军委诸同志:……现已夜深人静,最近一个时期我对群众反映的腐败现象,心里深感不安,……军队必须停止一切经商活动,对军队所属单位办的各种经营性公司要立即着手清理。要雷厉风行,当然也要工作细致。”
父亲在回顾这段历史时说:“允许军队经商,是中央政府严重的失职!”
父亲曾和我谈起过这样一件事。一次他和小平同志汇报完工作,闲聊了两句,小平同志说了句话让他久思不解。父亲说:“小平同志说,爱萍,我看你这个人是不懂得政治。”
“我不明白,我怎么不懂政治了?75年,‘四人帮’那样嚣张,我妥协过吗?”
什么是政治?政治源于希腊语,指的是城池或保卫城池;后来的人说法就多了,列宁说,政治是个利益集团;孙中山说,政治就是众人之事;蒋介石说得更邪乎:政治是我养的一条狗,让它咬谁就咬谁!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你是个军人,军人热衷于搞政治,不就成了政客。
父亲说:“胡说八道!”
我还是想说服他:资产阶级政客的那套东西不可避免地会渗透到党的政治生活中来,我想小平同志指的,大概就属于这个范畴。我又说,小平同志能当着你的面说,我看,他是太了解你了。
父亲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对的坚持,错的改正。我不跟人,只信奉真理。”
我们都沉默不语。
还是前些年,在中央讨论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谈到“文化大革命”,总的精神是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可他说:“革’给党带来的灾难和教训,能这样就完了吗?”后来我把黄克诚《关于对毛主席评价和对毛泽东思想的态度问题》的文章拿给他看,说人家这才叫懂政治呢!他并不认同,说:“这是两个不同范畴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会上有的领导同志说,“文革”中我们每个人都挨过整,但我们不也都整过人家吗?他呼的一下子就站起来,指着人家说:“那你说,我整过谁?”回来后,他还忿忿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相互整,党就更应该痛下决心了!”“都是些没有原则的话!”
我把这些陈年旧账,一一给他翻倒出来。
在党的十二届一中全会上,讨论候选名单时,军队组的许多同志提出,政治局候选名单中,为什么没有张爱萍同志,既然要他进军委班子,而且即将出任国防部长,照例应该是政治局委员啊。胡耀邦同志来军队组参加讨论,他解释说,当时在拟定候选名单时,小平同志的意见是军队占的比例大了。当时秦基伟说,都嫌军队人多,那我可以不进嘛。胡耀邦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爱萍同志应该进政治局。军队占比例大,也是我们党的传统。不过这件事要请示小平同志。我现在就去。不一会儿,他回来说,小平同志要我向同志们解释一下,他的意见是不要再动了。
这些情况,当时就有所传闻,后来我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他说:“胡耀邦同志和我谈过,还特地提到小平同志说的话,你们不了解爱萍,他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看得出,父亲的心情是挺愉快的。他对当不当政治局委员兴趣不大,而对邓小平评价他的这句话倒很在意。他深有感触地说:“他是知道我这个人的。”
真是个性情中人。
可我们年轻人不这样看问题。我们和他理论。他说:
“政治局是什么?是领袖!党的领袖!毛泽东、总理、少奇同志、任弼时、彭老总,还有老帅们……我们这些人,只是做具体工作的。”
我反驳他,你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就你这脾气,什么事都较真,明摆着是怕你进去搅局嘛!
这回真把他给惹恼了,喊道:“不知耻!叫你进,你就进啊?自己有多大点本事,有多大点贡献,还不知道吗?位置再高,不干事,还不是照样挨老百姓骂!”
看着默默在吃饭的父亲,我想:像父亲这样一个很透明、很率直、很孤傲的人,在党内能做到这样高的位置,实在是个奇迹。这也许要归功于残酷的战争,归功于创业的艰难,归功于开国元勋们独具的包容海量和雄才大略。实事求是地说,党内最高领导层的人,是了解他,器重他,信任他的,但未必都喜欢他。
1989年,为庆祝建国40周年,国防科工委编辑了一本大部头的纪念册,文图并茂,特邀父亲为此撰文。父亲发表了篇《回顾与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