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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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张震,他拉住我们兄弟俩的手说:“你们的爸爸不在了……”他又说:“你爸爸是很有眼光的,他对我们的国防现代化是卓有贡献的。毛主席提出‘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你爸爸他说‘我是打什么仗搞什么武器’,这就是着眼于客观,一切从实际出发,这是他抓武器装备现代化一个很重要的指导思想,也是他的创造。”
90年代,和父亲回忆往事,我们又回到这个话题,他说:“为什么我会首先提出这个问题来?因为我在军委是分管武器装备和国防科技工业的。既要考虑到国民经济实际的承载能力,又要满足未来作战对武器装备在数量和质量上的需求。所以,必须要求我对未来战争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或者说,没有一个清醒的、理性的思考,要你统帅部干什么?”
新的战略方针的诞生,冲破了多年来军事思想的禁锢,成为新时期军事思想领域的第一次突破。但情况远不是那么简单。战略方针的修订,势必带动和影响国防建设的其他领域。加之许多领导同志都相继发表了以苏联卫国战争为参照背景的针对未来反侵略战争的学术性文章,在这种氛围下,各个相关领域制定和实行的规划、方针,不可避免的带上大打、早打的全面战争的背景,这就使本身已经捉襟见肘的国防经费无形中面临了更大的压力。
一直到1982年新一届军委成立后,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以苏联二战模式为框架的对未来反侵略战争的宏观构想,将会给各个领域带来多大的挑战。训练领域提出了在8个重要方向上陆续组织大演习,而每次演习都将是几个亿的花费。国防工程的费用就更大得惊人了,在战略战役的浅近纵深内构筑坚固的防御阵地,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天文数字?更不用说,在各个可能的作战方向上囤积强大的反突击预备兵团,这就使武器装备的生产和国防工业面临一个更为吓人的数字,要储备上千万人份的武器装备,不用说新武器的研究了,就是把几年的装备费都给它,恐怕也只能是杯水车薪。虽然这一切并未完全付诸实施,但足以使处于军队建设二线的同志感到压力了。
父亲回忆时感慨地说:“当时很难说服那些同志,谁上来都是要的越多越好。我给他们说,储备这样多的老式装备,有意义吗?结果只能是搞得自己无力发展。有些同志,心情是好的,经验是有的,不容否定,但观念、知识、能力、魄力都不行,目光短浅且狭隘,所以管你什么破铜烂铁都拿来凑数。当然,他们确有实际困难。但问题在于决断。说到底,不在下面,还是出在军委,不敢拍这个板嘛!”
军队面临巨大困难,计划中的“803”演习停止了。我们原想缓口气也好,明年继续干,但紧接着,杨尚昆又亲自叫停了“804”演习,然后,无限期推迟了“805”、“806”、“807”……军队建设走进了一个转换时期。
在当时,战略研究还是个禁区,不像现在,战略论坛、战略协会,打开互联网,比比皆是。记得当时全军只有一本军事科学院编的《战略学纲要》,还是未定稿,通篇是诠释毛泽东的积极防御思想。在人们的思维定势中,只有最高领袖才有资格考虑战略问题,对未来,领袖早就替我们安排好了,一般人只有学习、理解和贯彻的任务。所以,在当时我还不可能意识到,父亲提出的问题,实际上已经突破了军事战略的层面,涉及到了国防发展战略的范畴。
但在最高统帅部和各大战区、各军兵种的领率机关里,活跃着一群具有现代知识结构和改革观念的青年军官们,通过每年例行的战役训练和演习,以及战役理论研讨,把我们这帮青年人联系汇集在一起。其中许多人现在已经走上了我军高层的领导岗位。当我把和父亲的谈话告诉同志们时,立即引起了共鸣。同志们认为,仅仅满足于战略方针和作战指导原则的更新,是远远不够的。现代战争离不开国家经济实力的支持,一个层次更高的、范畴更大的国防发展战略提出来了。它涵盖了作战指导和战争准备;涵盖了军队建设和国家国防力量的建设和发展。它属于国家大战略和国家安全战略的层面。这在当时,无论是对高级干部还是领率机关,都应该是个新的课题。
其实,对战争形势的判断,邓小平早有他自己的说法。1980年对来访的外国人谈起,说是5年打不起来;不到1年,他又说,我看这个仗,10年至20年也打不起来;后来他又提出更长的时间预测。这对“文革”以来要随时准备打仗的提法,应该说在观念上是一个重大突破。但遗憾的是,虽然他已经实际上是军队最高领导人了,但他这些重要的结论,当时只是作为外事工作动态性文件和讲话在高层机关传阅、传达,并没有形成对军队建设具有约束力的纲领性文件,以及派生出一系列相配套的方针、政策。
我们向军委提交了《关于制定和平时期国防力量发展方针的建议》:
“长期以来,我们在战争形势的估计上,把战争的可能性扩大为现实的危险性,在工作指导上,模糊了具体战备计划和随时准备打仗的军队使命的界限,致使军队建设长期处于盘马弯弓箭不发的状态。……目前应该抓住国际上出现的有利的和平时机,把国防建设的指导思想从立足早打、大打、打核战争的临战状态,坚决果断地转入到和平时期建设的轨道上来,从根本上增强国防实力,迎接第三次新技术革命浪潮带来的军事领域的变革,为下一场战争做好准备。”
……
我向父亲提出,请他把我们的研究成果提供军委研究。但父亲不愿意,他说:“要说,你自己说去吧。我说的已经太多了。”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似乎感觉到这里潜藏着什么难言。但想想也好。在这之前,《动态清样》登载了建议的基本内容,并分送给政治局和军委的主要领导人。但没想到,这竟招惹来不少麻烦,搞得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上面传出话来,什么人在这里瞎发议论!后来还是父亲在这份清样上批了句话,才不了了之。他的批示是:“我们这些老同志是不是也应该学习一下这些年轻人的精神?”
也许看我为难了吧,两天后,他打电话给我,说军委几个同志要在北戴河碰碰,然后回来参加八一招待会。全局性的工作是杨尚昆负责,要他听你的长篇大论,火车上倒是个机会。
7月30日晚我特意赶到北戴河,第二天上午挤上了返回北京的军委专列。我先找杨小二,他很热情,马上和他爸说,我们的战略家来了,要找你谈话呢!杨尚昆说,你爸爸告诉了我,有一批年轻同志对军队建设很有些见地,我是很想听听。他说,我们边吃点东西边谈好吗?我哪里有心思吃,赶紧说,我吃过了,您一边吃饭,一边听我汇报行吗?杨尚昆说,你怎么不找你爸?我说,他说他不管,让我找你。杨是个很敏锐的人,当他饶有兴味地听完了我的长篇大论后,第一句话就是:“军队建设首先要在指导思想上实行战略性的转变,这个意见好。但问题是早打、大打、打核战争,这话是谁提出来的呢?”这可把我给问住了。是啊,我们的一切立论都是建立在否定这句话的基础之上,如果不能对这句话的出处和它的历史缘由给予确定的解释,那么后面所说的建议都将是苍白无力的。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浅薄和稚嫩。我说,我没有查过,但只记得最早是60年代林、罗主持军委时喊出来的。他看我尴尬,就把话岔开了。最后,杨说,你先和李希庚(注:军委办公厅主任)谈谈,他在帮我组织讲话,看看你们的那些东西,能写进点什么。
车窗外掠过了崇文门的古箭楼,列车徐徐地进入北京站。我和杨尚昆道别,他握着我的手说:“你们一起的还有哪些同志?都代我向这些年轻同志们问好,告诉大家,军委感谢你们。困难啊!军队建设受到国家经济的制约。”我说,杨副主席,下面部队的同志都有这个志气,钱少不怕,和平时期,军事领域一样可以大有可为的。他笑了,说:“怎么跟你爸爸一个样。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们其实都是一致的。”
是安慰吗,还是解释?我后悔不该讲那么多,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9个月后,军委扩大会议召开,主题是裁军和“忍耐”。许多中央领导同志对军队干部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要集中财力物力搞经济建设,经济建设搞上去了,加强国防建设也就好办了。”“军队装备真正现代化,只有国民经济建立了比较好的基础才有可能。所以,我们要忍耐几年。先把经济搞上去,一切都好办。现在就是要硬着头皮把经济搞上去,就这么一个大局,一切都要服从这个大局。”对此,军队同志表示坚决拥护,理解国家的困难,做好工作,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但杨的讲话中到底还是用了我们建议中的一句话:“要实现我军建设指导上的战略性转变,从早打、大打、打核战争,转到和平时期建设的轨道上来。”这能视同是军委接受了我们“实行战略转变”的意见吗?感谢李希庚同志动了恻隐之心,从我们厚厚一大本建议书中摘出了这句话。但这已经足够了,这段话理所当然地被总部印发的许多文件引用,形成了阐述战略转变的固定用语,战略转变因此而被叫响。这对我们这些年轻军官们应该是个安慰了。过了好久,父亲一次笑着对我说:“军委有的同志问我,大家都在说战略转变,怎么我就记不起是在哪次会议上通过的呢?”
前后参与了这项工作的同志还有:佟炜铭、章沁生、郑威、郭卫平、尹斌、廖世宁、邱晓光,以及《军报》的曾光军、李炳彦。后来父亲告诉我,张震同志在军委会议上还专门提到过你们这些同志。是的,他们不应该被忘记。
和平来到了。但军队究竟怎样利用这个难得的和平机会为战争做好准备呢?转入和平时期的军队又该做些什么呢?今后军队发展的目标和道路又是什么?全军将士又应该怎样去奋斗?我们真的不满足仅仅“忍耐”两个字。
其实翻开领导同志的讲话,忍耐,仅是基于目前国家财政状况,中央对军队同志要顾全大局要求,要能体谅国家的困难,军队建设要在国家大局下行动。但不知怎么搞的,忍耐竟成了军队建设的目标。面对即将席卷全球的新技术革命的浪潮,面对世界军队的高科技化,我们这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军队,该怎样面对挑战呢?作为一名军人,我们想听到军委发出的号令。仅仅停留在“建设一支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的军队”这样概念化的口号上是远远不够的。但军委这次会议没有回答,或者说是回答得不明确、不鲜明。起码我是这样看的。
我对父亲谈了自己的看法,军队冬眠;国防工业又让人家拿走了,我们还能干什么?
父亲静静地听着,长时间的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的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制止我许多出格的牢骚怪话。我很难受,你们为什么都如此沉默?
军队建设进入了忍耐期。
大概是一个月后吧,他忽然找我去,说是抽个空子,谈谈你们的大作。我坐下还没张口,他突然发问:“你对今后的战争怎么看?”
我说,一句话怎么说得清楚。
“应该能说清楚,也必须说清楚。”
“你们提出的,抓住相对稳定的和平时期这个机遇,积聚力量,这没有错;要制定一个统一全军行动的方针也没有错。但问题是,怎样准备战争?怎样建设军队?建设出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你们的依据又是什么?”
他用手杖顿了一下说:“答案是,战争!”
“仅仅停留在战争可能推迟的结论上,是远远不够的。我经常说的,未来的敌人是谁;在哪里打;打一场多大规模、什么样式的战争?我们基本的打法又是什么?这些关于战争研究的结论,正是今天我们建设军队的依据。但你们没有回答清楚,这也正是你们这个建议不足之处。你看,是不是这样?”
“精简固然不错,但精简成一支什么样的军队才是符合现代战争要求的呢?理由又在哪里?”
他开始详细地阐述自己对制定战略计划的体会:“一个好的战略计划的核心是对今后战争的认识。这个问题搞透了,军队建设的依据就有了。国防体制、三军比例、人员数量、武器装备型号数量、作战部队的编成等等,就有了依据。
最后才是实施计划。要落实就要有个步骤,先减掉多少兵员,先装备哪些部队,分几步到位,等等。对国防工业来说,上哪些,下哪些,按什么比例发展。现在我们是有点本末倒置,上来就讲给我砍掉多少多少万,那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