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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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的唱词〔黄钟尾〕曲云:“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当时胡耀邦也在家中赋闲,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他是我父亲青年时的挚友,曾一起在共青团中央工作过,长征的后半段,胡到父亲所在的红13团当总支书记,一起爬雪山、过草地。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是纯真的,这纯真贯穿了他们的一生。
一见面,胡耀邦就问:“你爸爸还好吗?”
我说:“高兴过一阵。后来就不高兴了,还在生气呢!”遂把上面父亲说的话告诉了胡。
胡耀邦禁不住哈哈大笑。忽然他沉默下来,片刻,他慨然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张爱萍到底是对还是错?邓小平、你的爸爸,还有我,1975年搞整顿,到底是对还是错?‘天安门事件’到底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推而广之,10年的化大革命’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还有一大批在“文革”中被打倒的干部、被整肃的群众,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如果没有犯罪就整治他们,那谁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是非要有公论,没有是非,就没有正义!一个负责任的政党,一个坚持真理,实事求是,光明磊落的政党,是不能回避这些问题。中央必须向全党、全国人民做出一个交代,一个是非分明的答案!”
耀邦接着说:“化大革命’是九年无宁日,是今不如昔,你的爸爸就属于最早喊出这个口号的那批人。这些话错了吗?化大革命’该不该否定?即使是毛泽东领导的、发动的又能不能否定?”
这时的耀邦满脸放光,边说边打手势,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和挑战精神,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团中央的“小字辈”。
耀邦接着说:“把毛泽东的话奉为圣旨,甚至把他错误的东西也加以颂扬、推行,这种人从世界观上,就是和毛泽东思想格格不入的。更有甚者,利用他以打倒反对自己的人,是典型的机会主义,是野心家,阴谋家。”
他又说:“毛泽东不是不可以批评的,毛泽东的一些做法,也不是不能改变的。即使他本人也是反对这样做的。有过先例嘛!”
“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他坐了下来。
他滔滔不绝,历史的,现实的,或回顾,或评议。梗概如下:
在延安搞肃反时,中央直属队成绩最大,共抓了7个有特嫌的人,毛泽东很高兴,找我去汇报,要我谈谈经验。我说这7个人里啊,恐怕连一个特务都没有!毛大为惊讶,说说看。我讲了一段自己在中央苏区肃反时亲历的故事。那时和你爸爸在一起,他在少共中央,我在下面做儿童团工作,组织上急传我赶回来。见到一些领导同志后,表情都怪怪的,我有些纳闷,也没有去多想。天热,睡不着,夜深了,翻来覆去的,江西是竹楼,隔着竹篱笆墙,听到说话声,声音很小,但还是听得清的,好像是在说抓AB团的事。突然胡耀邦三个字蹦出来,这三个字我是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声音说,已经把他弄回来了,今晚处决掉算了……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不行!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跳下床,推开门就冲进去,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就下来了。我说,我一个放牛娃,拼死跟着红军闹革命,命都不要了,今天居然把我当反革命,要杀我,你们还是共产党吗?我含着泪,讲述着我苦难的童年和参加革命后的经历。记得坐中间的是顾作霖,他是共青团中央书记,从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哪里听过这些,哪里知道众多的红军战士们曾有过的悲惨身世和他们被逼上梁山的苦难经历。顾作霖被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人也都被感动了。就这样,我也就被赦免了。
耀邦接着说:“毛主席听后,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后来他改变了当初的许多做法,扭转了左倾主义的审干路线,并亲自为许多人做了甄别。所以,毛泽东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是可以改变的嘛!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是实事求是的,敢于坚持真理的。就像你父亲一样,即使是毛泽东批准的、决定的,他也敢站出来反对!”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面前的这个个子不高的叔叔,将是日后率领全党与“两个凡是”做斗争的勇士,是后毛泽东时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旗手。
我陪父亲散步,讲起见到耀邦的情景。
他说:“不唯上,不唯书,实事求是,追求真理,对共产党人来说,不应该只是方法,而是信仰。”
我说,你还会继续1975年的做法吗?
他说:“当然要更彻底。”
小院里竹叶摇动。有一年父亲出差,从无锡带回一翠竹盆景,十分喜爱。1967年批斗他时,竹叶枯黄,父亲预感到自己可能遭遇不测,说就让它回归自然吧。他把花盆打碎,埋在院子里。天风玉露,10年过去了,这抔竹子的根系蔓延伸展,撬裂地砖石阶,顽强地挣扎出来,竟成了片竹林。竹叶与月光辉映,生机勃勃。他突然发问,你看这竹子像什么?我说,郑板桥比喻风吹竹叶,像是发自民间的哀鸣,他的诗里写道:“疑是民间疾苦声,一枝一叶总关情。”父亲说,他是父母官,不言而喻,但我不是县令,我看这竹子倒像是“千层铁甲,万簇吴戈!”果然是军人,铁甲、剑戟、战斗!
父亲出口吟道:“窗影千竿竹,傲霜十年重……”后来他把这两句续成一首诗,收集在《神剑之歌》里。
12年后,耀邦去世。当天,我父亲填词《诉衷情》:“肩重任,为国谋,谱春秋,感君勋业,造福人民,光耀神州。”这不像是首诗词,倒像是悼词。这是父亲自我意志的表露,他对耀邦有着自己的评价:“光耀神州”。耀邦,耀邦,他曾影响了整个中国。
时间又过去了10年,在耀邦去世10周年际,父亲撰文怀念。虽然父亲曾和我说过,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他并不完全赞同耀邦的意见,但他为青年时的挚友在委屈中离去而悲痛。他写道:“十年来,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矢志丹心,时常萦绕我的心头……”(注:《怀念胡耀邦》第1集1页)
1977年3月7日,叶剑英重新主持军委工作。
叶帅上任后的第三天,总政治部副主任徐立清就来看望父亲。徐“文革”前就是总政副主任了,父亲是总参的老副总长,经常有些工作上的交往。“文革”中两人都被打倒,林彪事件后,相继复出。徐一直保持着我军政治工作人员那种诚恳待人的亲和作风,虽然他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是谨慎的。1976年批邓后,我们已是门可罗雀了,徐的来访,带来的是愉悦和欣慰。徐是代表叶帅来的,寒暄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叶帅首先是抓班子的调整,国防科委是重灾区,他的意思是要你回科委继续主持工作。
沉默了片刻,父亲说,代我谢谢他,不是他的保护,我可能熬不到今天。
未置可否。父亲的那股犟劲我们是太了解了,但我们心里知道,事情不会这样就完的。
果然,叶帅办公室来电话了。电话是王守江同志打来的,叶有好几个秘书,王守江秘书是和父亲最熟悉的,与叶帅那里联系,一般都是通过他。父亲回忆时还专门提到:“王守江秘书是个很正派的同志。”
西山,叶帅的临时住所。北京的西郊是连绵起伏的燕山山麓,从西北伸展过来的太行余脉,像两只巨大的手臂,由西到北将这个古老的城池怀抱其中。站在西山的山顶,眺望雾霭中的京都,感受到缕缕的王气升腾。在军委西山院内,叶帅住15号楼。王洪文、邓小平也在这个院里住过,王还修了一个很大的电影厅。80年代,因为修房子,我们也在这里住过一个时期,后来迟浩田同志住过,张震退休后一直住在这里。
父亲从叶帅那里谈完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为了能让他松弛一下,晚饭时尽量都是由我们讲些社会上的逸闻。但今天他的话很多,多是些过去的趣事,情绪很好,我已经猜出他们谈话的结果了。
晚饭后,照例要在院子里走走,该谈谈正题了。我问,叶帅怎么说?他停下来,望着沉沉的夜空,好一会儿才说:“现代化,还是在谈国防现代化。”
因为当时没有记录,只能凭回忆了:
父亲还是没有说正题,他说,威胁来自于北方。叶帅还是强调要重视敌人机械化集群大规模的入侵行动,地面是集群坦克的连续突击,配合它的空降和机降。你是搞作战研究的,你给我说说看。
我说,切断华北与关外的联系,肢解东北;或者攻占河西走廊,孤立新疆,算是中打。打北京就是大打,是打全面战争。大打一般说有这样几个方向……父亲说,拿张地图来。我们家被抄了几次,只找出一本很旧的50年代的分省地图册,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找出了承德、张家口、大同、贺兰山……
父亲接过话题说,几个方向中,经河套向东,或者由贺兰山直下,我看引起的麻烦会更大些,这个方向更应该引起重视。他把放大镜一甩,以坚定的口气说:“我看还是先念同志说得好,即使黄河以北都丢失了,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战争的开始!”
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10年,都在干什么啊!我们在打内战,窝里斗,但人家呢?
他开始触及正题了。
叶帅还是老话,75年谈的你还记得吧?因为“文革”,尖兵-2号拖了6年,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回的国防科委。本来两弹结合作洲际飞行,70年代中期就应该实现的。
75年,我们没有做成,投鼠忌器嘛,但今天我们应该是可以了……
未来的战争将是一场空前的立体战、合同战、总体战。我们落后已经不止一二十年了!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没有现代化装备的军队,没有核反击能力,就不可能拥有和平。
灾难过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活几年呢?总不能给下一代人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吧?……满目疮痍。
父亲断断续续地回忆白天的谈话,也不知是叶帅的话还是他自己心里的话,但只要投机,谁讲的有什么重要呢?
顺带说一句,两个月后,5月17日,叶帅80岁书怀:“八十毋老论废兴,长征接力有来人。……亿万愚公齐破立,满目青山夕照明。”也许是上次谈话的余兴未消吧,王守江秘书打电话来说,叶帅要他把这首诗转抄给爱萍同志。王又说,他理解叶帅的意思是,希望也能看到爱萍首长的诗作。父亲当即按原韵奉和一首,其中有句:“青山不老万木兴,昂首旋转旧世尘,高举红旗治天下,远望关山分外明。”不久,叶帅又作《攻关》诗:“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王守江同志又将诗作告知,父亲连夜奉和:“合金钢不坚,中子弹何难?群英攻科技,敢破世上关。”中子弹一句似太露,引得世界媒体点评不断。
要你什么时候上任?
“当然是越快越好喽。叶帅追着屁股打。”
母亲说:“叶帅对你爸讲,能大刀阔斧打开局面的,你张爱萍可以算一个!”徐立清后来也转达过这方面的意思,叶帅说:“爱萍这个人是冲了点,但做起工作来,大刀阔斧,是个在困难情况下善于开创局面的人。党在目前,尤其需要这样的干部。”
我问父亲,他说:“什么大刀阔斧,我只算是个老马识途罢了。”
话别时,父亲说想去看看小平同志。叶帅说,去看看他吧,顺便转告他我们的意思。邓那时还没有解放,蜗居家中。1975年底,两人相继倒台,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邓后来被宣布为“天安门事件”的总后台,撤销一切职务,老人家刀下留人,保留了他的党籍,被软禁起来。父亲是成天被批斗,造反派追杀到医院里,好在有叶帅指示和301上上下下的掩护,躲过了一劫。两个人离反革命都只差一步了,要不是“四人帮”被抓起来,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再次重逢呢?我真的为他们劫后余生的相会而高兴。
但父亲讲,邓面无表情,握握手,一指,“坐吧!”
父亲说:“问他还好吧,他说,有什么好的,在家吃闲饭。我说,我可是有收获。喔!什么收获?我说,住了一年医院,学会看心电图了。”
“你还有这个本事?边说他边拿出张心电图来,你来看看。我看了看说,这是个健康的心脏。他笑了,是我的!很得意的样子,看来他的收获也不小嘛……”
接着父亲谈到要他出来工作。
邓说:“为什么不出来?要你出来就出来嘛!出来总比不出来好。”
还谈了些什么?
“没有了。两个字,送客!”
父亲说,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你就说,不绕弯子。他听得很认真,也很沉默,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脆得很。谈完了就送客。但父亲又说,自己的这种感觉,“文革”前好像并不是太明显。
很快,华国锋召见。
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