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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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当时是中央军委书记,比毛泽东位置可高多了,在党内是头一两位的人物。对这么个面都没见过的小小的红军连长,他会怎样呢?父亲说:“我没有抱希望。”
3天后,欧阳钦又来了,给他带来了好消息,恩来同志批准了父亲的要求,还特别嘱咐欧阳钦带来一句话:“代我祝他一路顺风!”
父亲说:“我那时还没有见过周恩来,但我永远记住了。后来自己的位子高了,遇到下面同志反映的问题,尤其是对年轻的同志们,我常常会想起周恩来说的那句话:代我祝他一路顺风!”
后来在中央苏区,父亲担任少年先锋队中央总队长,周恩来虽然是党中央的领导人,但仍然兼任少年先锋队中央的党代表。这就给了他更多的和这位伟人接触的机会。父亲说,周恩来精力出奇的旺盛,经常是深夜叫他过去谈工作,谈完了工作,就天南海北地扯乱谈。四川话,就是聊天的意思。常常是“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最后的一句话:“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用白话文说,就是我和朋友相互挤在小船里睡着了,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父亲谈话时,不时会蹦出他熟悉的句子。
父亲回忆:“国共合作,我们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对外都称是国民革命第18集团军高级参谋,换了国民党军服,毛料呢子的,高筒马靴,再背个武装带,神气活现的。和国民党打了10年仗,牺牲了多少同志,对这个现实很难接受。周恩来能体察大家的感受,再三给大家讲,中央规定,任何红军的东西都不能带。伍云甫当时就负责这项工作。”
血战10年,今天,为了抗御共同的敌人——日本帝国主义,他们结成了全民族的联合战线。陈赓在他的日记中记载了这个场面:大雨瓢泼,换装仪式完毕后,已近黄昏,大家都身无干纱……(注:《陈赓日记》1937年9月6日)
父亲接着说:“我留下了一顶红军帽子。周恩来心特别细,一个个地检查我们,我只好把帽子扔掉了,偷偷藏了红军的五星帽徽和一枚10年内战纪念章。”父亲还佩戴着这枚徽章偷偷在照相馆照了张相,照片和徽章现在仍保存着。徽章的背后刻着“1927~1937红军十周年纪念章”。
我找到父亲当年写的一首长诗,其中几句是:“十年饮恨血成河,卦旗易我五星蠹,大义联合御外辱,红星帽徽永珍储。”
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就像现在八九十年代的美国驻华签证处一样,当年的青年人纷纷要求去延安,应接不暇。但急需扩充的是新四军,可去皖南,青年们哪里能干?说服他们是困难的。延安已经成了中国的麦加,延安的宝塔山,犹同自由女神,张开她的双臂,欢迎向往民主和自由的人们。父亲回忆:“有一次,我对周恩来说,这些青年人死打烂缠,没法说服他们,烦死了!周恩来怎么说,他交代了我一句,今后凡是说服不了的,都交到我这里来,由我来做工作。”父亲接着说:“这就是周恩来。”
说到我父亲和周恩来的关系,“文革”中,父亲被批判、被审查、被关押,都有周恩来的签字,他在绝望中,曾几次给周恩来写信申诉,但都石沉大海。但不知为什么,和党内很多老同志一样,父亲心里一直认为,在中央高层,只有周恩来才是了解他的,他没有能为自己说话,那是他确实有了难处。他真的不怪他,只能是自己认命了。在“文革”被打入死牢最绝望的时刻,他想到周恩来,党内还有一个清廉正直的人在,就会在心中残留下一丝希冀,即使那只是一种幻觉。宋平同志在谈到周恩来时说:“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周恩来还在那里苦撑着这个危局。记得在中央的一次会议上,有同志说档案中有多少错案有周恩来的签名。张爱萍说:对周恩来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评价,不能只看那些档案中的签字,重要的是要看他保护了很多的干部,这些干部在革’中虽然受到摧残,但还是保护下来了,这是周恩来同志一个很大的功绩,也是他的领导艺术。张爱萍同志的这番话我觉得比较中肯。我希望研究历史的人,要特别重视历史的真实情况,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要被一些历史的表面现象所误导。”
我曾看到这样一首写周恩来的诗,我读给父亲听:
不要误解周恩来忙忙碌碌,事务主义,他其实至高至圣,是伟大的思想家;
不要误解周恩来拘谨韬晦,他其实至情至性,常常洒脱不羁;
不要误解周恩来阴柔委屈,他其实阳刚十足,火辣辣地激荡奔放;
不要误解周恩来吞声忍让,那其实是大智大勇,最有自知和知人之明……
父亲说:“给我抄下来!”
今天,由共和国总理挂帅统领这支大军,原子弹,就再也不是实验室里的一个科研项目了,它,成为国家力量的再现。
就像他们要研制的那颗原子弹,他们要做的,是能量的汇集,如同他们所领导的那批科学家一样。只不过,他们面对的不是铀235,不是原子核,而是共和国的国家机器。他们要使整个国家像原子核一样,在高速撞击下发生裂变,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他们要将国家分散在各个领域的能量捕捉、筛选、调集、汇总,然后,再集中释放出来。科技的、经济的;中央的、地方的;民用的、军用的;直接的、间接的;现实的、潜在的;物质的、精神的;等等、等等……
父亲回忆说:“专委会议之后,我是马不停蹄。在青海传达完后,就到了东北局,接着又到了华东局、西南局。传达中央指示、下达任务、组织协作。东北局书记宋任穷、华东局书记柯庆施、西南局书记李井泉都是亲自主持会议。听到我们自己的原子弹到了攻关会战阶段,听到党中央下了这样大的决心,都非常振奋,他们表示,能为中国的原子弹出力,是无上的光荣,只要中央需要,一切都可以让路。我们把相关单位和部门召集起来,下达任务,研究措施,提出期限,物资和人员逐条地落实。每个大区都指定专人负责联络、协调。可以说,所到之处无不给予支持。我几乎跑遍了研究、生产、协作的单位。一个一个地定点、定任务、定措施、定时限、定责任人……”
在中国,没有一个政党,能够像中国共产党这样,他们既然能够汇集全民族的力量,获得国家的解放和独立,他们当然也能按同样的方式攀登科学技术的顶峰。
那一代共产党人就有这个本事!
超级大国间的禁核协议在紧锣密鼓地酝酿进行。
要迈进核大国俱乐部的门槛,留给中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中央决定,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继续原子弹技术的突破;另一路,迅速组建新的队伍,提前进行试验技术攻关。
这是北京的金秋季节,父亲将钱三强请到国防科委大楼。钱三强,堪称新中国原子物理学界第一人。他的博士论文导师就是著名的约里奥·居里夫妇。1948年他回到祖国时,居里夫妇尽管舍不得他离开,但临行前,约里奥说,我要是你,也会这样做。谁说科学没有祖国?
在听取了这位专家对核试验的意见后,父亲说,给我推荐一个人吧。他回忆的原话是:“要能挂得帅印的。”
程开甲,中科院核物理研究所副所长。
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程开甲,是我国核试验技术的总负责人。他亲自主持了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首次导弹核试验、首次地下平洞、首次地下竖井、首次增强型原子弹等几十次核试验。他在大漠戈壁苦斗20余年,程老的夫人高耀珊带着孩子来到他的身边。人们这样描绘他们的生活:
天山中有一道山谷;山谷中有一条小溪;小溪旁有一块大石;大石旁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一个大嫂;大嫂养着一群鸡……
程开甲说,正是有了这样的小屋和小屋的女主人,满目荒芜的戈壁变得温馨,我所做的每一份成绩都有她的一半功劳。
当我们面对今天灯红酒绿的城市喧闹,当我们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丰裕和舒适,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人们会怎样看待这位大科学家的人生。
根据钱三强的举荐,父亲特聘了程开甲。程开甲说,关键是机构和队伍。父亲说,那我们就说好了,现在就由你来组建这支队伍。
父亲回忆说:“看了程开甲开出的清单,我觉得从头来不行,时间太紧,赶不上了。必须利用现有力量,搬现成的。我说,你再开个单子,写明试验需要的东西,科学院哪些院、所可以搞出来,我去找张劲夫。你的任务就是跟踪落实。我用了一句四川土话:寡妇生儿子——全靠别人!”
我惊讶父亲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粗俗的话。但细想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发挥整体的力量,借助体制的作用,现在叫“搭车”,或者是什么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反正一个意思。粗俗的话,我父亲讲过的何止这句。我听一位老专家说起过,他们那时为了熟练掌握操控设备的能力,经常组织演练。张爱萍心疼好不容易弄来的设备,就挖苦我们: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峨眉山的猴子,光知道扒拉自己的儿子!这倒也是,既然是同一个意思,怎么表述还不都一样?
距和钱三强谈话的1个月零10天,11月26日,程开甲和于敏、陆祖荫、忻贤杰等,果然拿出了《关于第一种试验性产品国家试验的研究工作纲要》和《急需安排的研究题目》两份试验纲领性的文件。
程开甲说:“张爱萍是一位一诺千金、能干大事的领导人。原子弹试验的队伍如果没有这样一位大将挂帅,一切很难如此顺利。”他和我父亲一样,也用了“挂帅”这个词。
靠寡妇生儿子的何止是试验基地。
兰州铀浓缩厂。后来成为中国核工业部领军人物的蒋心雄部长,当时就在这个厂的车间工作。父亲说:“蒋心雄和我说,关键在于一个塑胶膜,我说,还是那句话,寡妇生儿子——全靠别人。你就告诉我,什么地方能做出来。他说,目前还搞不清楚,但上海、天津应该是有这个能力的。我马上找了这两个市,都是第一书记领受任务,召集专家,下达指令,后来还是上海先拿出来的。”
根据父亲回忆的线索,我查到:高压电雷管和高爆炸药是兵器部和兰州化学物理所拿出来的;原子弹装置的一个核心部件的制造加工是航空部一个工厂承担的;中科院数学所和计算所进行了计算方法的研究,物理所参与了理论设计;长春、西安光学机械研究所负责高速摄影机;气象局和大气物理所提供气象保障;水电部电力、铁道部运输、商业部生活物资、卫生部的放射医学和环境监测。所有相关单位和个人的安全和保密,由公安部负责,挂帅者高仑同志为此立下军令状。不过在回顾40年前这段寝食难安的日子时,他却轻松地讲:“在楼兰古国遗址,我还捡到一个骨头手镯呢!”
据国防科委当时统计,在原子弹研制的关键阶段,全国先后有26个部委、20个省市区,包括900多家工厂、科研机构、高等院校以及解放军各军兵种参加了攻关会战。在尖端技术、专用设备和新型材料方面,仅中国科学院就有20多个研究所参与。国防科委、冶金部、化工部、石油部、机械部、邮电部以及航空、电子、兵器等国防工业各部,外加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解放军各总部、各军兵种、防化研究院、军事工程学院、军事医学科学院等等,帮助解决了近千项课题。在中央专委直接领导和组织下,倾全国之力,一路绿灯,各行各业,大力协同,形成了旷古未有的万众一心、协同攻坚的局面。由此,从根本上加快了关键技术的突破,保证了核工业生产、建设和核武器研制任务的按时完成。
中国原子弹研制的时间表是:从1955年,地质队发现放射性异常点开始,用3年的时间提交出第一批铀矿工业储量,建成了重水研究堆和回旋加速器。从1960年4月,开采出第一批铀矿石起,两年后生产出第一批合格的重铀酸胺和符合纯度要求的二氧化铀产品。中央专委成立后,速度大大加快,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实现了整体聚合爆轰出中子的成功;3个月后,兰州铀浓缩厂首次生产出原子弹核装料高浓铀合格产品;又过了3个月,加工出第一套原子弹核心部件。
一切就等待合适的时机了。
3 青山处处埋忠骨
父亲从事原子弹事业的时候,我还小,有关他和原子弹的故事,都是后来听到的。也许是原子弹那超出人们意想之外的巨大神威吧,和它联系在一起的故事,也都蒙上了神秘和浪漫的色彩。
第一颗原子弹,父亲他们称它叫邱小姐,这是一个密语代号。我后来向第二炮兵司令员李旭阁问其缘由,他当时是原子弹试验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