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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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是:“没出息,从小就不教好。记住,要斗私!”这种严厉,对比他对我妹妹的疼爱甚至溺爱,我有时也会忿忿。我后来调回北京,就带着老婆孩子搬出去,自立门户。衣食住行从不去沾他的光,甚至家里的车我都不坐,再远再急,也是自己去想办法。对我的做法和态度,其实他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只是说:“我赞成你搬出去。也赞成你自食其力。”有一年春节,他爬上6楼,来到了我那个50平方米的小屋,和我一家三口欢度节日。后来我分到了90平方米的房子,又是春节,他爬上了4楼,他和我妈妈商量:“他的房子已经很大了,今年春节,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过了?”他完全不像我对我的儿子那样,他几乎从来没有辅导过我的学习,了解和关注过我的生活,包括今后的前途。当我决心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立志从军,他只说了句:“人各有志!”但当我到部队时,我的信他每封必回,前后几十封,一张一页,密密麻麻。当我因为坚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待毛泽东思想而被冤屈挨整时,他找了许多哲学书籍寄给我,相关的页面上都加注了眉批,看得出,他的揪心和为我下的工夫。
应该承认,父亲的严厉会使我产生和他的距离感,每每想起总有一份说不清的隐隐的沉重。
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在我的记忆里,几乎从没有因为自己的事向父亲开过口,希望借助他的权势来帮助我。我不能让他小看了我,因为,我已经生成了这样的信念,即使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萌生这样的念头,都是可耻的!
也许这就是他留给我的财富,也是他愿意看到的。
有个名叫周立人的老同志,战争年代曾在我父亲身边工作过半年,后来这位老同志从溧阳地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每年入秋都给我家送一篓子螃蟹。他去世前,没有留下别的话,只是叮嘱家人亲友,记住,每年都要代我给爱萍首长送螃蟹。他对我父亲的真挚情感让人唏嘘不止,其实我父亲并没有特别关照过他。当我动情地将这故事讲给我儿子听时,这个新时代的小伙子竟说:“在这个故事里,真正让我折服的是我的爷爷。敬仰和爱戴他的人,不是因为他曾给过他们什么利益,而是为他特有的人格魅力所打动。”
像这样的故事很多。他身边的一个警卫员,后来安排工作,父亲说,你当领导不行,在我身边待长了,脱离实际,下基层去,好好补上这一课。这个同志很伤心,他说,我吐出的是血,可首长只看成是口红水……周围人也有说闲话的,无非是别人家首长安排关照身边的工作人员,怎样,怎样。我们听到后很尴尬,但谁也不敢告诉父亲。几年后,这位同志成了一个单位的领导,我去看他,他说:“像你爸爸这样的人,衡量他,不能用我们这些俗人的标准。他是我一生最敬仰的人。”
父亲退休后,1993年,党的十四大召开,新一届军委成立。组织上决定任命我为作战部副部长兼战役局局长、战略研究室主任。我考虑再三,给上级写了报告:“……根据军官服役条令,我为国家服役已满三十年,我请求退出现役。”我的大半生都交给了这支军队,从普通士兵,直至军委领导人,他们都融入了我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对军队更熟悉、更让我留恋的了,但人生似乎还有更值得我去追求和珍惜的东西。军委首长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我们的子弟在部队的不少,但像张胜这样从一个兵当起的,怕也是不多的。他在工作中是有建树的,这次是重用……他执意要走,老首长知道吗?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回答的还是他在我参军时说的那句话:“人各有志,随他吧。”
事后,他只问了我一句话:“你不会饿饭吧?”
美国影片《兄弟连》里有这样一段对白:Iremembermygrandsonaskedmetheotherday,hesaid:“Grandpa,wereyouaherointhegreatwar﹖”
“No,”Ireplied,“ButIservedinapanyofheroes.”
(有一天我的小孙子问我:“爷爷,你是大战中的英雄吗?”我回答:“不……但我与英雄一同服役。”)
被人格魅力所征服的影响将是永恒的。也许,他们那一代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赋有使命的。仰望夜空,繁星闪烁,哪一颗星会是他呢?我相信,这一代英雄,他们都是天上的星宿,他们曾经下界来,按毛泽东说的:“普度众生”。现在,他们要回归了……
我问他想听点什么,他双眼紧闭,没有任何表情。旁边的护士说,随便放点音乐吧,挑点他平时爱听的。我在录音机里放上一盒《长征组歌》,音乐在病床前回荡:
红旗飘,军号响,子弟兵,别故乡。
红军主力上征途,战略转移去远方。
男女老少来相送,热泪沾衣叙情长。
紧紧握住红军的手,亲人何时返故乡?
父亲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一道光亮从他迷蒙的眼里透出,他听见了!
我记得和父亲改一篇文章,原稿中有一个词是“老红军”。我说,红军就是红军,干吗要加个“老”字?父亲说,有没有这个“老”字,可是不一样了。过去组织部门有过规定,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前,参加革命的都算是红军干部。但只有参加过长征的红军战士,才能称“老红军”。
父亲说:“长征,开始不叫长征。五次围剿敌人是慢慢包围主义,我们的根据地缩小了,于是提出集中主力,突出敌人的堡垒圈,在外围作战,再打回来。当时我写过《外线打敌人》,登载在中革军委办的《革命与战争》上。原打算去湘赣地区同2、6军团汇合打回来,但湘江一战,遭到大失败,只好转道广西、贵州……刘少奇是军团政治部主任,下来了解情况,问部队有什么想法,我说就是一个:要走到哪一天?走到哪里去?他又问我的想法,我说同样,不知道要走到哪一天,走到哪里去。他说:你向部队解释,我们是要找一个能建根据地的地方……彭雪枫比我成熟,考虑得多些,他常自言自语地说,要走到哪里去呢?我说,管他呢,往前走吧……”
父亲说萧克曾经告诉他,说一个出身于英国的瑞士传教士薄复礼,阴差阳错地和他们红6军团在长征路上走了18个月。我找来薄复礼的回忆,他写道:他们正年轻,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革命的激情,他们的热情是真诚的,他们对新世界的追求和希望,对自己信仰的执著是前所未闻的。他们相信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
今天,长征已经成为了中外战争史上的奇迹,我们缅怀它,重走长征路,试图领悟它的意义。父亲有他独特的理解视角:没有具体的目标,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怀有理想,是信仰的光辉照耀着他们艰难跋涉。
也许,这就是长征留给我们的遗产——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理想主义。信仰催生使命;而使命激励他们越过千山万水,到达心中理想的殿堂。
这或许就是他们承载一切重负和苦难的原动力,他的人生,就像长征。
父亲示意拿一张纸来,颤抖地写了几个字:“末日到了!”
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在这个星球上确实发生过。从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到曾经烧红过半个地球的“劳工神圣”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父亲他们这一代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也许他也并不是十分清晰。但他确实从年轻时代起,到他的晚年,都恪守着他的理想,追求着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也许他是一个天真的共产主义者,但他确实是坚定的、从不动摇的。
也许,历史自有它运行的规律;也许,今天的社会本来就应该与他希望相去甚远;也许,他终身怀抱的理想永远只存在于梦里……
但怀抱着理想,终身为理想而战的人,本身就是崇高的,信仰是英雄人生和完整人生的必须,他们是时代的英雄。而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人类因为有梦想,才有希望。这个世界因为永远有着高擎着理想火炬的人物存在,人类黑暗的历史隧道才会有光亮在照耀,人类漫长无尽的征程才会有希望在召唤。
2003年7月5日,他走了。
离开政坛16年默默无闻的他终于彻底消失了。那天,有上万人为他送行。有军队的将军和士兵,有国防科技战线上的科学家和工人,也有我们住家胡同里左邻右舍的平民百姓,长安街再次拥堵。
互联网上有一条帖子:一个时代,一群英雄,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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