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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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地共享的公用空间,但除了吃饭时田月明算是平等地共享了以外,自从她和斐斐搬到楼下同西人合睡之后,那起居室对于她来说便无异于别人家——或许是最好的亲戚朋友家的客厅,她可以在那里作客,甚或是作最受欢迎的客人,然而,却分明并非她自己的家,并非以她这主妇为核心的一个活动空间!
四牌楼 第四章
这微妙的心理,只有她有。西人一定没有。因为西人在所有的50平方米的空间中可以自由驰骋,他一下班往往就越过亭子间径直跑到楼上,往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一躺,或干脆冲进父母的房间,要拿什么拿什么,要翻什么翻什么,有时就倚到父母床上,背靠鸭绒大方枕,或整个身子蜷在硕大的真皮单人沙发里,用德语同父母叽叽咕咕聊天说地……斐斐也享有类似的待遇,只是她还小,还不懂得自觉地享用,欧妈经常把她牵着抱着在整个三层楼玩耍,晚上才把她交给小两口带下楼来安放在小床上睡觉……
能任由田月明自由使用的空间,却惟有那6平方米的亭子间!
一切都确实非常微妙。比如说,这个星期日,为什么崩龙珍来访问的这个时候,单只田月明一个人待在亭子间里?那是因为恰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欧妈又要进行她的常课——饮午茶、吃冷切了。
欧妈一直有这个习惯,下午三四点钟在起居室里煮一点咖啡或沏一点奶红茶,用从德国带来一直小心使用没有打碎的精致的茶具小口小口地呷用,同时要摆出两只银盘,一盘里摆些精致的饼干、曲奇饼、起酥之类的东西,另一盘里则是所谓冷切——即切成片状的西式的熟食,如红腊肠、豌豆肠、方火腿等等,有时还有一点熏鱼、干酪、鱼子酱什么的。那时候这些东西市面上非常难以得到,但因为田月明公公有归侨的身份,又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些特殊照顾,而欧妈又是一副天然的“外宾”相,那时候天津有从民主德国来的专家,欧妈很快同他们搭上了钩,得以跟他们一起出入专门供应外国专家物品的内部商店,欧妈其实是联邦德国那个莱茵河上的法兰克福人,但民主德国易北河上也有个法兰克福城,欧妈就随机应变,一般同中国方面懂德语的人交谈,欧妈就默许人家把她当成来自东边那个法兰克福的人……总之欧妈总有办法弄到些外面市面上难以买到甚而根本绝迹的这类食品,得以保持她的这种高雅的习惯,一般是公公跟她一起享用,但公公胃不好,经常自动放弃,她就一个人享用,西人如果遇上,往往不用欧妈招呼,他想吃便坐下吃,他从小如此,惯了,有了斐斐后,如果是田月明把她从单位里带回来,欧妈还没吃完或遇上星期天,欧妈便会高声地亲昵地叫着:“斐——斐——!呜,斐——斐——!”让她坐到自己膝盖上吃点,但欧妈几乎从未招呼过作为媳妇的田月明,当然,她也从未宣布过表露过暗示过不欢迎田月明去参与午茶的活动;西人对此事似乎从未动过脑筋,有时候他自己坐在那里吃,田月明为取一样什么东西或洗了衣服穿过那里要去平台上晾晒,他也会顺便站起来拦住她把一样什么美味用亮闪闪的西餐叉送进她的嘴里,或者干脆把她拉过去坐在沙发上,让她更多地尝上一点……田月明是经历过加拿大、北美的豪华生活的人,在重庆时家里的排场也远比这儿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她实在并不稀罕,而且她知道欧妈弄来这些东西也很不容易,公公虽说挣得不少,又有积蓄偶尔还有欧妈的德国亲戚汇点马克来,但也并非富裕到可以让全家人敞开吃冷切的地步,她心里头是甘愿任由欧妈去单独享用的,可她的被忽略,她在场的形同多余却使她的自尊心深深地受挫,因而,后来她就渐渐自觉地实行回避,凡欧妈的午茶时间,她便只待在亭子间中,连楼上包括厨房里该做的事也暂且不去做……
已经跟崩龙珍聊了好一阵,按说该带她上楼去坐了,田月明却心中估算出那午茶尚未饮完,犹豫起来,脸上现出些不自然的神态。好在崩龙珍并没有觉察出来。
楼上传来斐斐牙牙的学舌声,还有欧妈西人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实在不能不动了。田月明便拉着崩龙珍的手说:“怎么我们光在这儿聊?走,上客厅去!”
一进那三楼起居室崩龙珍眼睛便一亮,她好多年没见过如此高雅的住房了,呈现于眼前的一切,使她对楼下小亭子间的疑惑顿然冰释。
田月明对西人说:“你看谁来了?”
西人从沙发上跳起来,先“哗”的一声,接着便怪声怪气地叫:“崩——龙——珍!”用的地道的四川重庆的语音,逗得崩龙珍弯着腰笑。
田月明向欧妈介绍,欧妈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但慈蔼地微笑着。田月明让坐在欧妈身边的才一岁半的斐斐叫“阿姨”,斐斐居然字正腔圆地发出“阿姨”的声音,令崩龙珍艳羡不已,到底是美男美女的结晶啊,又有混血优势,真漂亮!真聪敏!
欧妈的午茶尚未饮完,但欧妈撤回里屋去了,带走了斐斐。田月明便招呼崩龙珍到沙发上坐下,西人“借花献佛”,请崩龙珍饮茶、吃饼干和冷切。
崩龙珍始信“世外桃源”之说一点不假。
四牌楼 第四章
崩龙珍刚问了西人一句:“你忙不忙?”西人便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把一只腰枕抱在肚皮前,二郎腿一跷,志满意得地讲了起来,他们那单位领导如何信任他、重用他,表扬他“比百分之一百的中国人还要百分之一百地爱社会主义中国”,他如何给民主德国专家当翻译,如何跟对方争论,如何维护我方的利益,等等,等等。
田月明打断西人:“算了算了,人家崩龙珍好容易来一回,轻松一下吧,先听听音乐,对了,我买的那套哈恰图良的交响乐唱片总没工夫听,今天一起听听!”
确实,田月明一直打算静下心来听那套唱片,可是这起居室总被别人充分地利用着,犹如已经客满的剧场,她进去只能是打站票,今天算是占到了第一排座位,可以从容地享受一下了!
田月明便去留声机那里放唱片。还不是电唱机,是用摇柄上发条的留声机。那时候田月明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七块五,西人的工资比她多点也只有五十四块,而她说服西人下决心买下的这台留声机就用了相当于他俩一整月的收入,因而田月明视那留声机为家中的第一爱物。田月明边紧发条边告诉崩龙珍:“好不容易托鞠琴到北京国际书店买的苏联唱片,她好不容易托人给捎到天津来……”
崩龙珍叹口气说:“交响乐啊!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这玩意儿了……”
唱片放出了音来。田月明坐回到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异常激动,就仿佛她的生活里在发生着一桩多么重大的事件,她蓦地回想起那一回在大华电影院看《奥赛罗》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浮现出一双掉在厕沟里的手套,乖乖地对称地落在那下面,既令人心疼又无可奈何……
田月明给崩龙珍和自己的红茶杯里都搁进了方糖,她用不锈钢小勺轻轻地搅动着,一边欣赏那交响乐一边小口小口地呷着热腾腾的红茶……
第一乐章还没有奏完,忽然欧妈从里屋走出来对田月明说:“亲爱的,关掉它,这太吵人了!”
田月明手一抖,不锈钢小勺落到了地板上。
四牌楼 第五章
四牌楼 第五章
他一直记得那个露天剧场。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远没有发育好的少年,因而眼睛望出去心里感应到的空间,都比事物的原来面貌要扩张许多——他记忆中的那个露天剧场很大,剧场的座位就是一级比一级高上去的水泥台面,整个剧场的观众席是圆弧形的,正面有水泥座基和天棚侧幕的舞台也很大,而他记忆中的演出场面,也是相当壮观的。
那露天剧场在北京西郊,位于一大片旧有的和新盖过的楼区内,属于一个重要的机关,是机关召开全体大会的地方,晚上则经常用来演电影,到周末,则有歌舞一类的演出。
当时他的小哥在那机关的合作社——就是以副食品为主以日用百货为辅的一家内部商店——当售货员,小哥是个观看演出的积极分子,不管那露天剧场里演的是什么,电影也好,歌舞也好,话剧也好,曲艺也好,戏曲也好,统统都看,而最爱看的是戏曲,戏曲里最着迷的又是京剧,所以不仅商店里的同事,就是许多的顾客(都在一个机关都熟悉)见了他也总打趣说:“小蒋呀,怎么样,该改名儿叫盈京了吧?”
小哥叫蒋盈平,京剧在革命圣地延安曾叫平剧,解放了,北平改叫北京,平剧也就改叫京剧,蒋盈平既是个京剧迷,岂不应改名儿叫蒋盈京么?
小哥一直没有改名儿,但对京剧的爱好却伴随着他的一生,京剧是他的——借用80年代走红的一位女作家的一部书的名字——隐形伴侣。
他初一升初二之间的那个暑期,有一段是在小哥那里度过的。小哥当时就住在商店后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前门通向柜台,后门通向那露天剧场,后门和露天剧场的背部之间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雨后形成若干水洼,入夜蛙声一片,白天也时有蛙鸣;他曾在小哥售货时一个人跑到那片荒地上去捕捉过青蛙,看着那青蛙就在眼前,似乎一弯腰拿手一罩便能罩住,其实难矣哉,常常是累出一身臭汗,急得频频跺脚,而整整一个上午毫无掳获;那里的青蛙也委实可恶,因为太多,也因为不愿离开那片芜地,所以即使他跺脚,也不过只稍微跳开一些,暂停鼓噪而已,后来竟干脆跺了脚也仍在他视线里趴伏不动,肚子大鼓大瘪,鼓着两只圆眼睛瞪着他,仿佛在讥笑他的低能与无奈。
那大机关里有一个相当不小的花园,严格来说不是供游览休憩的花园,而是培植盆花树苗以备办公区摆放和栽种的花圃、花房、苗圃、幼树构成的一个区域,在那美丽而幽静的地方,可以望见不算太远的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及上面的佛香阁、智慧海,还有只呈现出灰色剪影的玉泉山及山上的妙高塔;白天在那地方嬉游时,最令他惊讶的是可以听到从颐和园里传过来的一种由游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混合而成的古怪音响,那模糊一片类似马蜂归巢的声音既遥远又清晰,既微弱而又绝不间断,因而显得神秘空,与那似乎近在眼前俯拾即是却又屡捕不获的草地青蛙一样;多年以后,他悟出那都是人生的象征,至少是他个体生命处境的象征。
他至今感念小哥。使他在那里度过了非同寻常的一个暑假。
小哥怎么会当了个售货员呢?
小哥也是蜀香中学的学生,比阿姐、田月明、鞠琴、崩龙珍、西人他们高一班,与田月明的姐姐田霞明同班,那时候父亲偶尔带我们去重庆的厉家班看京剧,像如今被人们视为武生泰斗的厉慧良,那时还是个很年轻的演员,在厉家班里也还挂不到头牌,唱不了压轴或大轴戏,那时候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唱旦角的厉慧敏,她似乎从正工青衣到刀马旦全拿得下来,唱念做打样样俱佳,常常是由她唱压轴或大轴戏,红极一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未能打出四川成为全国知名的演员,至今小哥议及这一点,还代她抱不平。
小哥念到高三时恰逢社会巨变,后来又随父母进京,到北京时正规大学已不招生,是根本不招生还是已错过了招生时间,我记不清了。总之,父母和他自己都不愿意在家里闲着,加上时代潮流所推动,他便去报考了华北革命大学,开始父母曾很为他自豪,其程度仅逊于为我们大哥——大哥是解放军的一员,参加了解放广东的战斗,当时在广州;小哥开头也很自豪,但没多久就回来说: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大学,而是一种对愿意投入革命事业的知识分子开办的短期政治训练班,随着政治理论的传授思想改造的动员和学员们自我投入的进展,大学不断地向国家各个方面输送着人才。那固然是足以引为自豪的一所新型大学,但于小哥却实在是并不合适,比如他所分到的那个班上,30几个人中只有4个人是高中毕业生,其余的或者是念过旧大学的大学生(有的没念完,有的念完了未找到职业),或者是早已从业甚至在其职业范畴内已有所成就的文化人,如话剧导演、电影演员、报馆记者、出版社编辑、画家、诗人、既能口译也能笔译的通外文的人、开过照相馆的摄影师……甚至还有一位能“大变活人”的魔术师,等等,小哥同他们混在一起固然大大地展拓了眼界,觉得新奇而有趣,但还没到一年为期的学习结束,就不断有这位去了剧团,不久便排出了话剧《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