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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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粗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丢人现眼的,而且飒飒她自己不要脸,管我屁事!……”
虽然如此,阿姐总算在至亲面前发泄出了胸臆中的闷气。到她铺排出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时候,终于接近心平气和。
你这才问起嘹嘹:“又上团啦?”
“上团”就是又有旅行团来了,他当导游领着到各处游览。嘹嘹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去上了个警察学校,只培训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个基层派出所当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试了很多种路子跳槽都没有成功。最后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随父母去过广东吗?广东话一拾起来,不就是个专长?结果就终于凭借着这个专长当了旅行社的粤语导游。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春风,顿时生动活泼起来:“可不又上团了,现在粤语团真不少,而且并不是些没多大油水的国内团,现在美国团虽说不多,香港、新加坡的团不少……嘿,说来你怕不信,半年前有个新加坡大学生,女学士,考上了硕士生,高高兴兴地来北京旅游度暑假,嘹嘹开头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她,不过是她登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了脚,痛得呜哇叫,嘹嘹就把她从那高处背了下来,后来又陪她去医院,就这么点接触,那女孩子在中国倒没表现出什么来,谁知一回新加坡,就一个星期来一封信,还给嘹嘹寄衣服,新的好贵的名牌T恤,我开头也以为不过是感谢救伤之恩。谁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爱的话了,我没有强求嘹嘹给我看,他也没全告诉我,可是我看他读信的那神气,就能猜出个大概……”
你听了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没等你说出半句助兴的话,阿姐却突然又一绷脸,粗声重气地说:“我知道那不可能,谁抱幻想了?我们嘹嘹只有个高中学历,大学都没上过,人家真能要他?不过是那女孩子浪漫罢了!……”
你为阿姐这在一连串坎坷后形成的特异心理特征而难过,即使爱怜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难同阿姐作平舒顺畅的心灵交流……当年那个站在钱粮胡同35号海关宿舍的家里,在里屋的五斗橱前面,同达野哥含情脉脉对望的那个编扎着两条粗黑大辫的阿姐,消失湮灭到哪里去了?
……临走的时候,你说你过两天就去常嫦那里看看,如果飒飒在你就跟她谈谈,劝她还是回家住,这显然正是阿姐难得地打电话把你约去的原始目的,你说出了这个打算,她心里很满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说:“她也未必就听你的,你写的那些书她从来不认真看,匆匆翻几下就扔到一边,前些天她还在家里跟我说过:小舅写的那些,能算是文学吗?……”
阿姐哪里想得到,她无意中引用的一句飒飒的话,如匕首刺入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血……
飒飒当然是中了一种当代青年人难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话里,也往往包含着令人痛苦却无可辩驳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写了许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么是文学?
你不是没有窥透人性的能力。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性的感悟译成文字铺排到纸上。
你难为情。
到最关键的地方,你难为情了。
为所爱,你不忍揭橥那卑琐卑微的灵魂图像。
为所憎,你不愿闪现那良知残片的余火微光。
总在是非、善恶、尊卑、高下、阴阳、爱憎……诸如此类的两极牵动的感应场里转悠,总不能断然超越。
太理性?缺乏对习用语言符码无情颠覆的勇气?
然而最关键的,于你来说,恐怕首先是颠覆那横梗在心中的不忍。
四牌楼 第十六章
文学应当残忍。面对人性的冷静到极点的残酷解析。
文学的残忍,也许便是对个体生命深层价值和全人类生存意义的大怜悯大拥抱。
……微风吹过来,长长的柳条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禁城高高红墙外的筒子河边。一群乌鸦从你头上飞过。
夕阳的巨手摩挲着你。
“还写啦?”
你胸臆中有一种膨胀欲裂的感觉。
还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
星期天,天还黑着,你便从二十几个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张上铺蹑手蹑脚地穿衣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门口,校门还没有开,你四面望望,便翻门而出……
你穿过没有燃亮路灯的街道,拱着肩,揣着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园走去。学院离北海公园很远。那年头那种冷雾飘荡的早晨街道上几无行人,连车辆也稀少,无论汽车还是自行车,偶尔会遇到马、骡、驴拉着的从农村来的大车,赶车的农民把自己裹在脏兮兮的破口处绽出脏棉絮的棉大衣里,坐在牲口屁股后打瞌睡,蹄声清脆,有一种怪异感……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园时,街上才有了比较多的人影,但人们无论行走还是骑自行车,都默不出声,有一种无声电影的感觉,而且是有许多划痕和颗粒粗糙的那种无声片。
北海公园并没有开门。团城外,园门前,有几十个人默默地守候在那里。不成队形,相当分散。人们互相之间不搭话,也不对眼,却似乎有一种默契,体现出一种相互理解和容忍。
你便也置身其中。表面上闲闲的,其实却频频看腕上的手表,耸起耳朵,注意园门开启时的响声。
园门终于打开,打开前都已买好了门票,园门甫开人们便急速地走了进去,都大步流星的样子,到湖桥前,有几个最前面的跑动起来。于是你和许多落在后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动起来,终于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琼岛前面的长廊跑去,廊子里响起怪异的跑步声,杂沓而紧张……
跑向仿膳饭庄。那里有人发售一种预约餐券。在那里才形成一支争先恐后的队伍,不大发生争执,但空旷的公园,整体空荡荡的长廊中,偏在那仿膳饭庄门前形成一个后人紧贴着前人脊背的短龙,实在滑稽而怪诞。
预约餐券五元钱一张,每人至多只许买两张。在那年代那是相当昂贵的价格。但总有排在后面的人未能买到。
你总能抢到较前面,总能买到。买到以后便很高兴,很得意。
买到以后你就珍藏在钱夹子里。到下一个星期六你就给二哥往单位打电话。当时也是单身的二哥听到你约往北海公园一游自然总是欣然前往。转悠到十一点半左右,你就说无妨去“仿膳”吃中午饭。头一回二哥很惊异:“让吃吗?”“仿膳”并不能随便进去吃,何况那时候谁都可以进去吃的外卖餐馆总是难以找到座位,钻进去能发现没有人着凳子下面的横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运……你便告诉二哥你有餐券,“哪儿来的?……”你便说有人送给你的……你同二哥便进去,那里面便仿佛是天堂,不用等座,也没人看着你吃等着你走好占有那座位,一张餐券给一盘有肉的炒菜一碗有肉味的汤一大碗白生生的米饭……你和二哥便愉快地享用,二哥就半当中总劝你:“慢点,慢点,为什么那么快?”你却无论多么想矜持一点,到头来还是不免狼吞虎咽……把菜盘里的每一丝肥肉,包括还有些未煺尽毛的肉皮,都搛起来送进嘴里,汤喝到最后,汤勺舀不起残汤了,便爽性端起汤碗将残汤残渣全倾入口中……
后几次二哥就问:“怎么总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说是给报社投稿,报社编辑送的。二哥就再没深问。
甚至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你也没有向二哥供出实情。那两年,自打从同学那里听到“仿膳”有预售餐券的做法以后,你就经常那样,在公共汽车头班车还没出动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园,最后到达公园门口,待园门一开,便朝里面狂奔……
爸爸最后被硬性“退休”到了原籍。
你去故乡看望发落到那儿的父母。怀着身孕的妻同你一起去的。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墙、顶上露出乌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顶的住房里,在床边挂出了一个不小的镜框,里头压的并不是照片,而是些红的、粉的、绿的发旧的缎制胸条,胸条上都竖写着“观礼证”字样,下头有一行注明位置的小字,如“西一台上”或者“东三台下”等等。还有一行数码编号,仔细看,可以看出来上头还盖有一个红的印鉴,以证明绝非伪造。那是爸爸在1951年至195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和“国庆节”曾登上天安门观礼台的明证。他一直珍藏着。但在北京的家中和在张家口军事学院里任教时,他都不曾如此这般地压在镜框里悬挂出来。
四牌楼 第十六章
在贬斥到原籍以后,他却展示在自己的床前。
肯定同所有来他住处的乡亲都指示解说过。
你一个人在那间屋里,细细地观看时,心里发酸。1957年以后便不再有那样的签条。而且,从1951年到1956年,那签条注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侧挪移。
妻曾悄悄问你:“爸爸为什么要把那些……挂在那里?”
你白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妻正坐在竹躺椅上休息,爸爸忽然走过去,后面跟着妈妈,爸爸一走近,妻便赶快坐起,又要站起,爸爸用手势阻止了她——因为媳妇有了身孕;爸爸手中现出一个金钏,慈蔼地对妻说:“妈妈南来北去随身藏了多年,现在给你,做个纪念……”妻的脸忽然涨得通红通红,用双手接过了那小小的金钏,却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你在一旁帮她将那金钏戴在了腕上……
……后来爸爸脑溢血去世,后来妈妈一度来京住在你处,有一天吃饭时妈妈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那年爸爸给你们的金钏呢?”妈妈望着你,你便同妻对眼,妻便满脸涨得通红通红,你便赶忙说:“在大立柜的小抽屉里呢,现在哪儿戴得出去……”
其实你和妻早将那金钏拿到银行去换了钱,那是“文革”后期,你和妻进入前门外大栅栏那所银行之前,在那附近街上徘徊了许久,仿佛自己是贼,至少是不光彩的人物,要做的是一桩见不得阳光的事……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走拢柜台,为苛酷的眼光和冰冷的询问所折磨,最后只换了不足100块钱,你斜眼看了一下妻,妻在你身旁脸涨得通红通红……
……是“文革”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足可庆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还属于“革命群众”,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单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栋楼的顶层,下面几层是办公室,顶层是单身宿舍。单身宿舍里并非单身。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后,略坐一坐,你们哥儿俩便外出。你们总是到公园里去消磨。那时候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最西侧还有一处可以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个小小的避风港,你们常在那里拣一个角落坐下,不敢也不愿谈政治,便“摆电影”,摆些以往看过的旧电影,苏联电影或者中国电影,间或也议及东欧电影及日本电影。苏联那部《牛虻》偏用粗胖不堪的演过《彼得大帝》的老演员彼得罗夫演红衣主教蒙泰奇里,亏导演想得出!看看书里插图是怎么画的,蒙泰奇里书里明文描写是身材颀长、温文尔雅的……但电影当中的蒙泰奇里又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姜是老的辣”,导演起用彼得罗夫自有他的道理!……日本电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贱!演一个穷疯了参与抢劫邮车的女盗贼,被警察铐上手铐拖起走……听说她本是“肉弹”明星,卖色相的,怎么愿意接受共产党导演今井正的邀请演这种左翼电影?……摆到兴浓处,你便忍不住声音高扬,又呵呵地笑,二哥便给你使眼色,你便吐舌头——摆这些个“修正主义”电影在当时也是一种罪行……
……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楼时,在一楼楼梯口正遇上一个被罚打扫楼道卫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灰暗、肌肉皮肤松弛打皱的老头。他看到你们的脚便马上让开,顺下眼呆立着,待你们离开后才继续他的清扫工作……你却一眼看出他是父亲的老朋友崔伯伯,他原是二哥他们那个单位的副院长、总工程师,是一大技术权威。自从“文革”初期被揪出来,一直被关在地下室,头两年是每天无数次被提出来示众批斗和游斗,后来便每天派罚他白天出来清扫厕所和楼道……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们那个单位的大门。你们都没说话。
本来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双重帽子,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又增添了另外两顶:“大叛徒”和“反动资本家”,所以属于要斗倒斗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不齿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