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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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着菜篮子上菜市上耐心地一转,他家餐桌上的鸡鸭鱼肉便川流不息,他烧的菜比七舅母烧的还要可口。我住在他那里“串联”的十多天里,就吃到他的拿手菜红焖肘子、红烧狮子头、麻婆豆腐、白斩鸡、樟茶鸭子,以及椒盐田鸡腿、怪味田螺、清炖乳鸽等以往我从未吃过的东西。因为他品尝的经验十分丰富,所以他烧菜的路数不拘一格,并且常常按自己的爱好加以发挥创造。我说肥猪肉简直没法儿吃,他不是像我母亲那样,以“三年困难时期”的情况来压服我:“饿你几天,你就要抢着吃了!”而是默默地埋头操作,他把肥多瘦少的猪肉白煮之后,又放进冰箱(他恐怕是上海市民中最早使用冰箱的;那冰箱记得是医用冰箱,七舅母说是医院要进新冰箱,淘汰下来折价给他们买下的)搁放一阵,然后取出来,切成小小的薄片。然后用酱油、醋、精盐、白糖、味精、麻酱、葱花、蒜泥、辣油,少许白酒调成汁液,把那肉片一拌,端到我面前,让我尝,我一尝真叫可口!瑶表妹一旁自豪地说:“这可是七舅舅的一绝!白煮、冷冻、切片和调料都要掌握好火候分寸才行!真是人见人爱,百食不厌!这样的肥肉片,不吃饭的时候,当零食吃也行,再佐以一杯热滚滚的绿茶,真是神仙一般了!”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口有余香。从那以后我对肥猪肉不再一概排斥了。
七舅舅他们医院,自然也有如火如荼的运动,也确有人按运动的逻辑自然把他列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范畴之内,但他没有丝毫的民愤,因而引不出一张大字报来。当昂首的“造反派”把医院里的高薪大夫们集合到一起,并“勒令”他们每天一早必须到医院清扫厕所时,他们望到自动入列的七舅舅,却都禁不住一愣——原来七舅舅多少年来就是一个最爱主动帮助勤杂工打扫厕所的人,曾广泛地被视为有洁癖和怪癖的怪人——他不能容忍医院任何一处的厕所——包括那些他自己并不会去使用的厕所——有一点脏乱差的景象和飘出异味,而且他并不是用提意见或提建议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而是身体力行地去打扫消毒和保洁,这感动了医院所有的勤杂工,他的徒弟以及一部分大夫和护士乃至于科室人员,最后并带动了院长和党委书记,使他们那所医院成为厕所最清洁的医院,一个地方的厕所既然清洁了,其余的场所的清洁程度便不言而喻了。这情况也使得他们医院对“牛鬼蛇神”的这种惩罚变得远不像其他单位那样显得屈辱和难堪。“造反派”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心理,反过来好言劝喻七舅舅这时候不要再参与清扫厕所的劳动。于是七舅舅自动提出来去院落里帮助勤杂工收拾花木。当然,除了这种“改造”性质的劳动,大夫们也照常给病人们看牙,七舅舅亦然。两派“造反派”武斗,双方都有人打烂了嘴巴,他们都愿意让七舅舅及其徒弟们来处理,七舅舅及其徒弟们对双方一视同仁,耐心、细心、精心地给他们治疗,该拔的拔,该补的补,该镶的镶。
四牌楼 第十二章
瑶表妹总结性地对我说:“七舅舅没人冲击他,固然是因为人缘好,无民愤。可最重要的还是他并非当权派,尤其重要的是,他是个政治白丁,他不是共产党员!”
但七舅舅终于还是受到了专门对他而来的冲击,那是在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我在北京接到了瑶表妹的信,她在信里简单地说:“原来七舅舅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他1927年在江西脱党!现已被医院‘革委会’隔离审查。”所谓“隔离审查”,在北京当时俗称“办死班”——即被指定在一个不许回家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里交代问题,又借用托儿所的名词,叫做“全托”,要由家里人送去被褥脸盆牙刷牙膏粮票饭费之类的物品,非探视时间不许见面。我见信大吃一惊。我之吃惊倒还不在他的脱党,而在难以想像他那么一个人怎么会一度加入过中国共产党。
家里来的那位不速之客——来自故乡的女郎,坐在我面前,自称她是县委下面一个专设的县志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她具体负责县志中党组织的创建和发展史料这一部分的搜集、整理与记录成文工作。
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女郎:我们给您寄出过好几次征集资料的信,都收到了吧?
我:收到了。大概有三次吧。
女郎:对,两年里一共三次了。您怎么不回我们一封信呢?
我:当然,这不礼貌。可我也实在提供不了你们需要的资料。据你们来信说,我七舅舅竟是1923年入党的中共党员,而且还是县里第一届党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这真让我大吃一惊!可是,我比他晚生三十多年,又不曾长期生活在一起,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这些事呢?况且,他也去世十来年了……
女郎:你母亲,你父亲,会知道他许多情况,难道你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
我:“文革”当中,1969年,七舅舅被当作“叛徒”揪出来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以后,我才听父母,主要是我父亲,讲到七舅舅的一些往事……可是,那恐怕并不具有什么史料价值,因为你该知道,我父亲从来没跟七舅舅共过事,他讲的那些七舅舅的事,只有小部分是从旁观察得来的印象,而大部分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辗转相传的东西,恐怕变形得厉害,难以当作历史的……
女郎:你父亲知道你七舅舅曾是县里第一届党支部的第一任支部书记吗?
我:我想他并不知道,他从没提到过这一点。1923年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到北方求学,并不在故乡了。
女郎:可是你七舅舅1924年也到北京来了,追随你爷爷。并且在1925年同你爷爷一起去了广州,投入了大革命……
我:这我当然听父亲讲到过。但是你也该知道,大革命失败后没几年,我爷爷就去世了,我在那以后十多年才出生,根本没见过我爷爷,所以关于七舅舅追随我爷爷参加大革命的事,光凭听我父亲那么一说,能有清晰的概念么?
女郎:当然。可惜你父亲和母亲也都过世了。我们修这段县志动手太晚了!不过你要是能提供一点从你父母那儿听来的资料,对我们多少总有点用处。
我:这……
我很不愿意对那故乡来的女郎讲述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一切。
我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喜欢七舅舅。七舅舅被揪出来以后,父亲对七舅舅的鄙夷溢于言表。我不愿意转述这些更多的倒不是因为怕伤害了母亲一系的家族感情,而是因为怕人们误解了我的父亲,以为他是一个落井下石或者思维偏激的人。父亲对我讲到七舅舅的种种事情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他潜意识深处激荡着的因子不仅繁杂而且相互撞击,而这又与他本人及他们那一代人中的其他一些人的命运遭遇直接有关。我或许永远不能深入到父亲的思路和意绪中去,因而我如转述很可能都是些无意的歪曲。我最好还是凭借我自己的想像力来勾勒一切,把父亲提供的材料糅进去,当然,也有母亲及其他人提供的某些材料。
一切还得从我爷爷讲起。我爷爷一度是故乡最有名气的人物。他到省城参加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考试,考中举人。这样他就来到了北京,以图进一步的功名。当时西方已敲开中国这座巨大庙堂的殿门,连朝廷也认可派举子出洋深造是一种有益于加固中国殿堂的措施。于是将两条路摆在众举子面前供他们抉择:一条是像老规矩那样在京等待委派官职,另一条则是出洋留学。我爷爷选了后一条路。他去了日本,就读于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的是人类学。结果他同许多留洋举子一样,不但没有通过留洋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反倒滋生了猛烈的掀翻古老殿堂的激进思想。他参加了孙中山创建的同盟会。回到北京后,他又与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过从甚密。他的精力主要用于各种家里人不甚清楚的社会政治活动,他的公开身份则是在蒙藏院(清朝覆灭之后国民政府的一个处理少数民族事务的衙门)任佥事,这也是他挣钱养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不知道为什么凭借这样的身份和经济来源他能一度生活得那么好——父亲把那一时期称为“朴园时期”,朴园是爷爷租住的一所位于北城净土寺街的大宅院,宅院的格局次于王府贝子府贝勒府,但绝对高于一般阔人的四合院。据父亲形容,住房部分有精致的穿堂倒厅、穿山走廊、回廊别院。其中央部位的房屋是歇山顶带卷棚的高大轩昂的建筑,有着花雕金边靛蓝底子凸起金字的廊柱对联,并在气派十足的正屋正门之上悬有一块大匾,匾上书有“朴园”二字,这所大宅院的总称谓即由此而来。宅院前部及一侧有土山太湖石及无数高大的树木和丛生的花草灌木,其间点缀着旧亭荒榭、石桌石凳、古井灯台,由于久未刻意收拾而任其生灭,因而充溢着神秘的气氛。
四牌楼 第十二章
朴园时期,我爷爷享受着一种特殊的尊敬,那就是来自遥远故乡的进京士人的崇拜与投靠。据说那一两年里,几乎每个来自故乡的读书人都不仅一定要来拜望我爷爷,争取当面聆听他的教诲,而且常常就留宿在我爷爷家中,那大宅院中的一些偏房几乎成了同乡会馆式的免费宿舍。开饭时就更热闹,不仅留宿的人都坐下来白吃,更有并不住在朴园而特意从老远的地方跑来赶饭的。所以据说爷爷家那时候雇佣的厨子就有四个之多。白米捞饭和白面馒头每顿都是用大笸箩往饭堂里送,菜肴和热汤一般情况下并不特别高级,但分量颇大,大盘大碗地往桌上端,还总有泡菜和霉豆腐佐餐。据说每顿开饭时人们并不固定座位,随便乱坐,一般当然都愿与我爷爷同桌,但我爷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多,回家吃饭时候少,所以很难获得与他同桌的荣幸。但我爷爷因为一脑子新派思想,所以并无架子,他回来吃饭时,常常端着碗,主动移到这里那里,边吃边同故乡来的年轻人攀谈,有时候突然来吃饭的人过多,菜供应不上,我爷爷就用筷子,敲着桌上的霉豆腐碟子,乐呵呵地说:“你们莫忙,莫忙啊,把这个留给我啵!”而也就偏有调皮的年轻人连那碟子也端走,笑嚷着:“先生吃白饭!我们白吃饭!”我爷爷便仰脖大笑,常常把嘴里的饭喷了出来。也有时候突然某顿并没有多少人来吃饭,我爷爷便皱眉,显然心里在嘀咕:今天是怎么回事呢?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厨师怕做多的饭菜馊掉,也唉声叹气,也确实经常馊掉许多,只好便宜了来捡泔水的郊农。
七舅舅原只不过是众多跑到朴园来赶饭的故乡青年之一。他究竟是来朴园时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抑或是来朴园后、甚至是经我爷爷认识了陈独秀、李大钊或别的未在青史上留名的哪位早期共产党人后在北京加入的,还是他在几次往来于故乡——北京——上海之间的过程中在故乡或上海或别的什么地方加入的。这我就不清楚了,相信七舅舅在自己的档案材料上是写得一清二楚的。这一点来自故乡的县党史修撰者也毋庸我来考据证实——但有一点父亲告诉过我:我爷爷很喜欢七舅舅,甚而从喜爱发展到宠爱。
那是个大革命的时代。1925年年初,我爷爷决定抛弃朴园,把奶奶、我父亲和当时尚未成年的几位姑姑移到远比朴园狭小简朴的四合院中,前往广州参加革命。他决定把七舅舅当作他钟爱的弟子及亲密战友带走(其实就七舅舅方面而言,无需谁把他带走,他是把我爷爷视为可爱而可敬的辛亥革命老前辈,愿推动他进一步加深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以利革命事业),这大约引发出了我父亲与爷爷同时兼及七舅舅之间的尖锐矛盾——须知我父亲当时也是一位血气方刚的激进青年,凭什么他就得留在北京挑起维持一家的生活重担?凭什么他就不该前往迸发出诱人的革命魅力的广州,也成为一个惊涛骇浪中的弄潮儿?难道七舅舅就真比他强么?难道爷爷同七舅舅在一起,就真比同自己亲生儿子一起更感到昂奋而快乐么?
但不管怎么说,爷爷同七舅舅一起去广州了。北京的一大家子人,并不能及时得到爷爷从广州汇来的钱,后来更干脆一个子儿也收不到,恐怕是爷爷根本就没有再寄,我父亲,当时也不过才20岁的样子,便在对爷爷爱恨交加的感情冲击中,咬着牙挑起了越来越沉重的家庭重担。
七舅舅呢?他是快快活活地革命去了!一身轻松地弄潮去了!据父亲告诉我,七舅舅年轻的时候不但不是个猥琐的胖子,竟是个身材颇显修长的健壮男子。他蓄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并且蓄着一腮一下巴的胡须。父亲曾挤在人群中听过七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