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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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缝里来;我那时已经15岁,已读完四大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很懂得人世的艰辛,内心里很为曹叔和八娘惋叹。
后来八娘怀孕了,生产也很顺利,我有了另一位表妹沁。我父亲曾在茶余饭后褒贬过:“你曹叔喜欢古诗古词,有点艺术家的做派,但未免胶柱鼓瑟,给女儿取名字选字过于生僻拗口了!‘涧’字南方人北方人读法不一,正音读作jian,放在名尾听起来别扭;‘沁’字你八娘喊成‘心’,其实正音应读qin……”
沁之后,八娘又怀孕,不仅曹叔和八娘,我们一家也都默祷这回生下的该是一个男孩,结果呢,生下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但脐带又绕脖子,医生竟又解脱无术,八娘又留下了一个“他还哭过两声呢”的惨痛印象,等候在产房外的曹叔又得了一个轰雷般的坏消息……
八娘从此失去了原有的鲜润,额头眼角的皱纹留而不去,我们都怕她永远失去那“完了”的尖声感叹,以及一连串朗朗的笑声,还算好,半年后她性格方面的魅力恢复了。有一回他们全家来我家过星期日,其时她已到香山卧佛寺旁的养蜂研究所专门研究养蜂,并主编一份《中国养蜂》杂志,她侃侃而谈养蜂之道,我记得她讲道:“……莫以为蜜蜂儿光采花粉,有时候工蜂还专门要飞到茅坑里头去,采一点无机盐回窝,那也是酿蜜不可少的成分哩!我们反复搞跟踪记录、化验分析,完了!硬是有这么个内幕哟……”她笑,我们也笑,她为蜜蜂笑,我们既为蜜蜂笑也为她笑;可我注意到,曹叔不怎么笑,但也绝无悲戚消沉一类的表情,曹叔总是那么不动声色,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调到农业部去当了干部,在我想像之中,国家的一个部该是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那些高大宽敞的办公室里,坐在厚重敦实的大办公桌边的干部们一个个都是不苟言笑的。部啊!像八娘那样的性格搁在部里办公室是不相称的,而曹叔似乎是恰能配套。
四牌楼 第十章
再以后八娘又生了一个表妹“涓”,生完作了结扎输卵管的手术。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皮已经发粘,在外屋灯下扯闲篇的父母的一些对话忽然使我吃惊,我使劲眨眼,并且伸长耳朵,捕捉外屋传来的一言一语:
“……八妹其实不必有那个思想负担,如今新社会,生男生女一个样嘛;再说,曹家并没有绝后嘛,他那原配不是生的儿子么?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不止十五,总有十六了!我问过八妹,他追你的时候,说没说过他是有妻儿的?八妹说啷个没说,一说就掉泪了,说实在是那时候他没反抗到底,父母包办的,一共没同房几夜,后来就跟大学同学跑到解放区;现在解放了,婚姻自由,那个包办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只差一个手续,手续一办,名也不存了嘛……他们那回参加一个农业考察团,活动完了回到北京,他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八妹这才跟他结婚……”
“八妹始终没见过那位原配?”
“没见过,也不必见嘛!那儿子倒是见过,可后来八妹总生不下儿子,就跟他说,你去看你儿子,我没意见,可你就别把他带回这个家来,也别让他找到我这儿来,不是我心胸狭隘,实在是我怕心里头难过,撑不住……”
“其实也还是狭隘,何必呢?”
“你谈得轻巧!八妹虽是搞科学的,这事情到底不能从科学上得到充分解释:为什么他们一生女儿就顺顺当当,一生儿子就偏偏有灾!两回都是脐带绕脖子!解脐带的当口都听见儿子哭了几声,就是解不好,硬是死在眼前头!八妹命苦啊!”
“那原配命就不苦么?听说是一直还住在他父母家里,从儿子那儿算不是媳妇了,从公公婆婆这儿算还是地道的媳妇,尽着孝道……”
“那倒是!婚是离了,可她没回娘家,听说娘家也不让她回,她只能还那么不明不白地当着媳妇!现在只剩公公了,婆婆是她伺候到底的,在床上一瘫就是几年,光收拾那褥疮就够磨人的……亏得有亲儿子在身边,一天天长大成人!”
“儿子对她还孝顺啵?”
“还用说!听说一懂人事,就跟她说:妈,我再也不去那边了,我是您一个人的,您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就挣钱去,我要让您过上比他们还好的舒坦日子!……多好的儿子!可眉眼,听说还是更像他老子……”
……
听着这些令我吃惊的交谈,我睡意全无。曹叔原来还有如此隐秘的一面……
出于好奇心,后来我捕捉到更多的信息。据说曹叔家里原是从山东来到北京当上大官的望族,清末时在北京东城有一座颇为壮观的宅院;我甚至根据那传闻骑车去那院落所在的胡同考察过,那胡同一头因展宽马路已然拆除,拆剩的部分一道匆忙砌就的新墙后面,露出一座干巴巴已无花木的土山,山上有一座破败的四角亭,据说那便是当年曹家花园中的一处胜景;我父亲对北京旧宅院颇有研究,他说过去同讲究“真人不露相”一样,舒适幽雅的阔人宅院也讲究“门墙不露谱”。皇族因为有厘定的制式,院门格局便等于是地位的标签,引人注目,京官及阔商富绅的私宅则可以做到“富而不露”;因此,有的似乎很一般的门户里头,转过影壁竟是一进又一进的华丽房舍;或者房舍不算怎么炫目,而穿过一个月洞门后,竟是一处江南苏州风味的花园,太湖石叠成小山,曲板桥跨过萍藻丛生的池塘,临塘的轩馆支开窗板露出琴台,曲折游廊旁有丛竹或紫藤,如此等等;有的更在山上置亭。但一般从院外的街道胡同里,不仅绝对望不见里面的山亭,甚至那些单调的灰墙和尘土飞扬的道路,使人连亭台楼阁、池塘鱼鸟的联想都很难产生。童年的曹叔,该常到那山亭中憩息游玩吧?但时代的变迁,瓦解了这些个大家庭,也肢解了他们的宅院,曹家宅院不仅早成了许多户人家杂居的地方,又经局部拆改露出了当年从墙外望不见的山亭,那破败的山亭在白昼喧嚣的市声里不知感受到些什么,在静静的黑夜里又做着什么样的梦。
当我有一回从那胡同里路过时,遇见从那有山亭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妇女,胖胖的,端着一个盛垃圾的破脸盆,走向垃圾站去倒垃圾,她移动得相当迅速却又有点颤颤巍巍,仔细一看底下是一双小脚,不知怎么的我立即判定她是曹叔的原配,于是我假装自行车出了毛病停下来收拾,等那妇女倒完垃圾往回走时,我便特意从旁端详了她一番。她有着一张显露出善良与顺从的圆脸,眼睛很大很鼓,嘴唇却又长又薄;当她消失在院门里以后,我好奇地想:她怎样度过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夜晚呢?她真同那破败的山亭一样,虽仍存在却已被人遗弃。我对她油然而生同情,但我却并不站在她的角度去怨责曹叔。
四牌楼 第十章
随着一步步进入社会,我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曹叔和八娘那充分建立在自发感情基础上的结合是美好而难得的。
八娘的同胞兄妹,后来都住在上海。我叫七舅舅的,是九外婆的长子,也是惟一的儿子,在上海是数一数二的牙医。他的妻子则是享有声誉的产科医生,我叫作七舅母,我对她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当年我在成都落生时,是她给我母亲接的生;七舅舅和七舅母都是最善良、最本分的知识分子,业务上又是同行,但他们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撮合成婚的,他们住在一起,却格格不入,经常为一些最无谓的琐事争吵不休,甚至常常说出“那就离婚算了?!”“走嘛!去离嘛!”一类的话来,但他们却始终并没有真去离婚,因为他们的道德观惊人的一致,心底里都认为离婚是一种绝不可以真正履行的丢人行为;他们又都绝对与罗曼蒂克无缘,虽然苦闷却又并无任何婚外恋的尝试;他们便那么长时间地纠合在一起。后来七舅舅病重去世,七舅母尽心尽力地照顾,送走了七舅舅以后,自己也垂垂老矣。她回忆起七舅舅来并无甜蜜之感,却又绝无采酿夕阳为蜜的意愿。他们没有生育子女,这就更增加了七舅母晚年的孤寂。除七舅舅这位哥哥外,八娘还有三位姐姐,我分别称他们为四娘、五娘和六娘。四娘是早年在四川老家时,家里就给她包办了婚姻,她为了反抗这包办的婚姻,曾只身逃出老家,跑到省会,这在当年算是相当勇敢的行为了。因为那老家是穷乡僻壤,连最有知识最有身份的人也很少主动与命运抗争;但四娘的抗争终于归于失败——省会的近亲与远亲都拒绝长期收留她,她又找不到什么出路。于是她终于被追赶到省城的九外公捉获,押回老家塞进花轿,她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五娘终生独身。六娘经人介绍与丈夫组成了一个初看似乎还算和顺的家庭,生育了几个子女,后来终于破裂,懒得去办理离婚手续,而实行了永久的分居。这样一对比,八娘真是全家中最幸福的一位了;而曹叔,他是诚心诚意地爱上了八娘,尽管他曾切盼由八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但这一愿望破灭以后,他对八娘的爱意没有丝毫的减弱,体现于涧、沁、涓三位表妹身上的父爱,更证明着他对八娘爱情的增强。“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古以来兑现率就并不高,从旁看去,曹叔对八娘真不啻是情事与姻事中的幸运儿。
记得在曹叔八娘家中看到过一张拍得非常成功的照片,是当年他们热恋时,在轮船甲板的栏杆边拍的,那时他们参加同一个考察团,乘船从甲地去往乙地,他们倚着船栏,姿态自然而优美,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对望着,眼睛里面颜上喷溢出青春和爱情的无形火焰,他们那相互吸引的情景,难道不是这人世最辉煌而永恒的珍宝吗?
曹叔对我少年时代的水彩风景写生给予过“嗯,能成”的预言,这预言并没有准确地实现,但也并没有落空——我后来没有成为画家,却倒成了一个作家——我至今感念曹叔对我潜在的艺术创作能力的发现与推动。
我上到大学时,同曹叔已成为了朋友。这是很微妙的事。八娘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可亲的长辈,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曹叔竟同我渐渐结成了忘年交。
我在高中毕业前已开始在报纸副刊上登出些“豆腐块”,八娘对此的反应,不过是笑眯了双眼,拊掌调侃我:“唷,完了!成了大作家了哇?”曹叔却试图同我做些令我乍听颇为吃惊的探讨,例如:“散文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文尾总用省略号作结尾是否善策呢?”我发表过一篇散文《银锭观山》,描绘的是北京西北城什刹海水域的特异风光,他很在意,鼓励我说:“你跟我一样,虽然没生在北京,却长在北京,今后怕也长居于北京了,你不如专门研究北京,着重写北京,这就需要深入到真正体现北京特色的方方面面去……”于是他怂恿我去喝豆汁,吃爆肚,乃至于嚼闻上去臭烘烘的雪霜肠;他细细地引我探讨:“炒肝明明不是炒的,并且主要成分是肥肠,那为什么要称作炒肝?小肚儿明明是猪尿脬做成的,尿脬是膀胱,并不是肚儿,即不是胃嘛,那为什要叫小肚儿呢?这里头都掺和着老北京人的微妙心理……”诸如此类的探讨,往往是在他家的饭桌上,八娘和表妹都吃完散开,而我俩却仍慢慢地喝着酒时展开的。我的喝酒,是曹叔教会的,八娘常常感叹:“完了?!一个人灌不算,还把人家拖下水,有你这么当叔叔的么?”曹叔面对这话仅仅淡笑着,有时甚或还微微颔首:“是呀是呀,我是罪魁祸首么!”好在曹叔自己的量并不大,而且喝得很慢,又讲究要有两样以上的下酒菜。因此,他带我喝酒,只给我增添了许多的乐趣,并未给我的身体和精神带来过些许的不适。我们喝得最多的不是啤酒和白酒,而是黄酒,烫得暖暖地喝,小口小口地喝,在这饮啄之间,曹叔为我迈进文学艺术天地提供着不知不觉的推力。
四牌楼 第十章
八娘之爱曹叔,因素之一就是她觉得曹叔有才,不仅有农业专业方面之才,而且有文艺才能,八娘曾在我家对我母亲眉飞色舞地夸耀过:“三姐呀,你哪猜得到,他画漫画画得才好哟!机关里头搞个展览,贴出他好多漫画,咦,笑死人,画那个闹个人主义的,脑壳儿膨胀得南瓜般大;画那个爱闹情绪的,自己把自己身子打了个结儿,完了!围起看的人都笑个不停哟!……”但曹叔自己冷静地意识到,他的漫画,他的书法,他私下写着解闷过瘾的散文,离公开发表在印刷品上都还有一段距离,因此,他把期望寄托在三个表妹身上,这是我意会到的,他并未当着我明确地流露过,他总不失其含蓄沉静的做派,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