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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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快干的时候啪嗒啪嗒发响。
上中学跟上小学确实完全不同。中学生跟小学生的心理状态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到中学去不用再穿过隆福寺,功课渐渐繁重,我也难得专门去那里头逛,而隆福寺里面也渐渐改变了模样,不再有庙会的风味,变成了一个“合并同类项”的大型百货商场。实行“公私合营”以后,更盖起了售货大厅,许多原有的项目不是禁止了便是自动消失了,比如那演“破电影”的。小学生时期的那些个见闻经历,慢慢地都变成了遥远的梦影。再后来,春梦了无痕,我简直都不记得有过那么些事了。
和甘福云不再是同学,我们便简直断绝了来往,尽管仍住同一个月洞门里的小院,磕头碰脸的时候很多,但在我心理上,她简直是一个同我不复存在任何关系的人物。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来,那一时期我同她迎面遇上,是不是会对她点个头或笑一笑,因为我心里面,就连故意不理她的想法也不曾有过。她见到我是不是对我点个头或笑一笑,我也连一星记忆都搜寻不出,因为我心里面,从不曾有求于她的一点头或一微笑。
后来,记不清是上完初一还是没上完初一。有一天妈妈在饭桌上说:“福云病了,这回真是病得不轻,不吃不喝的,又不好好平躺着,总倚着被子在床上靠着……”我也没顾得往下听,因为我一边吃饭还一边偏头看一本美国童话《绿野仙踪》。饭后,大概爸爸妈妈都去了甘家,他们劝甘木匠别净拿自己公费医疗领来的药给甘福云乱吃,她那看来不是一般的伤风感冒,还是该正经送到医院里作一番检查,对症下药。必要的时候,得住院、动手术。爸爸说可以帮助他从部里申请特殊补助。妈妈说可以为他家在院里募一点捐。临末了爸爸妈妈给他们留下了30块钱,甘木匠夫妇说也好,先借下,赶明儿有了,一定还。第二天甘木匠大概用自行车驮着甘福云去隆福医院看了病,带回许多的中药。那以后我们小院中就总弥漫着一种煎中药的味道,一点也不像我后来在《红楼梦》里看到的那种描写,似乎有一种与花香、脂粉香媲美的药香。不,我们那月洞门小院里的药味,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臭味,可惜了那时候的马樱花,它们再不能以其淡淡的幽香构成我们小院的特色。
如今回想起来,甘福云得的那种病,就是肝癌。30多年过去,尚且仍无特效药可治,何况当年!可怜她很快就出现了腹水,甘木匠只好单为她架了一张床,让她没日没夜地围着被子,倚靠在枕头垛上,痛苦地呻吟。不呻吟时,甘福云便呆呆痴痴地朝屋门外望着,我想她一定是望那马樱花如何迎风飘落到地上……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在大院门口忽然撞见了甘木匠。甘木匠正背着甘福云朝外走,伛偻着身子,下半边脸全是黑森森的胡子。甘福云用两只细得像麻秆一般的胳膊,搂着她父亲粗壮的脖颈。我不由得问:“你们上隆福医院么?”
甘木匠回答我:“不,上蟾宫,看电影。”
我吃了一惊。一瞥已经脱了形的甘福云,她那双从未曾美丽过的小眼睛里,竟放射出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芒!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甘福云一生中头一回到正式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并且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是她那样一个生命实体存在期间惟一的一次。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憬悟,上小学时,每逢班上组织看集体场电影,文体委员收钱时,收到我们那一排,甘福云总是说:“我请假……”我那时何曾在意过!她家事多,请假就请假,跟我什么关系,我简直没有想到。因为她家没有钱供她看电影,所以她就一场也没有看过!而那时的小学生集体票,不过只要500块钱(相当于今天5分钱)!我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回她带我进毗卢殿看毗卢佛、大藻井和天龙八部,提出来让我请她到蟾宫看一场电影,该下了多么大的决心,付出了几乎全部的自尊,抱着多么巨大的期望,企盼着多么难得的快乐啊。而我,却把她引到那“破电影”布棚前,骗了她,耍了她,并且使她挨了父母一顿好说,一顿好打!
但是那时,上中学的我仍然不能消化这一切,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人,不懂得别人,也不懂得自己。
四牌楼 第八章
我只是多少有一点奇怪,天气渐渐转凉了,甘福云的病不见好转反在加重,可是甘木匠还是把她的病床,安放在她家一进门的地方,并且总半掀着她家的门帘,让她那幅病容,展露出来。从我住的那间屋子的门窗望过去,尤其明显。那是为什么呢?不怕人家觉着刺眼、觉得恶心吗?
甘福云本来就绝难同漂亮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她父母生她的时候,就先天不足,后天又过早承载着生活的重负,所以,她那平板的颜面上,小鼻子小眼,从无半点妩媚。她的头发总是黄焦焦的,也从未丰茂过。她脖子有点短,背很早就有点驼,脚丫子却相对比较大。自打得了病后,她头发一把把地往下脱落,脸色发青,嘴唇发黑,再加上腹水愈来愈严重,望上去,确确实实让人联想起在毗卢殿里见到的那个蓝夜叉。那时候,我有过这样的胡思乱想:甘福云,也许真是天龙八部里的夜叉,托胎生在了甘木匠他们家里吧?
甘福云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死了怎么拉去火化的,甘木匠夫妇哭没哭,她那些弟弟妹妹们怎么个反应,我当时没注意,没过问,所以全无印象。
我对她的死,回想起来,似乎还有一丝快意。因为从我那屋子的门窗望出去,可以不必看见那样一尊蓝夜叉的丑陋面容了。
我敢打赌,我们那大院里,人们很快就把甘福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忘记了。她到这个世界来生存过,生活过,但她去得匆匆。她去的时候,还不到17岁。
我们家,不久就搬走了,部里盖出了一批宿舍楼,楼里家家有厕所,冬天有暖气。这在那个时代,算很了不起的设施了,那时候不仅不懂得什么电冰箱、洗衣机,就是烧煤气,也没怎么听说过。无论是罐装煤气还是管道煤气,部长家里也没有。但当干部的,毕竟待遇不同一般,我父亲当时已被任命为专员,所以我们搬往了新宿舍楼。甘木匠是帮着给我们搬家的员工之一。临完事的时候,妈妈非留大家伙吃饭,却都说不吃,都要走。妈妈就留大家喝茶、吃西瓜。后来大家都走了,妈妈收拾茶杯,忽见一个茶杯底下,压着30块钱。妈妈正发愣,我告诉她:“那是甘叔叔喝过的茶!”妈妈这才“啊呀”一声。原来,当年为甘福云去医院看病,爸爸妈妈给过甘木匠30块钱,他想着今后见面不那么方便了,所以帮着搬完家,便还上了那钱。
那以后我爸爸调动了工作,我后来上完中学,又上大学。甘木匠及其一家,完全成了与我们生活轨迹无关的一种存在,我不记得那以后有过那样的情况,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或聊天时,提到甘木匠,或他家的什么人。我们简直把甘木匠一家忘了。至于已经死去的甘福云,那就更不在我们意识之中了,我敢说连意识流里也不曾出现过有关她的萤光流痕。
后来我们一家,特别是爸爸妈妈,随着时代潮汐浮沉。“文化大革命”前爸爸被调到张家口一所军事学院任教。“文化大革命”期间,爸爸当时所在的军事院校两个对立的“造反派”武斗,爸爸妈妈只好弃家逃到北京,在阿姐家暂避一时,后来阿姐那里也住不安稳,就在一个老朋友的帮助下住进了一个特准不搞群众运动不许外面冲击的相对太平的单位,借了一间空闲的办公室临时落脚,而就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爸爸妈妈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甘木匠。
那一回爸爸妈妈同甘木匠的遇合,激起双方内心里许多已经偃落板结的感情。不消说,他们恢复了来往。爸爸妈妈那临时落脚的住处全然无法安排居家生活,做饭的火炉只好放在门外走廊上,过来过去的人们都觉得碍事。爸爸妈妈他们总学不会封火,经常火熄断炊,只好到街上去现买吃的。苦闷时,他们不愿意到别处去,兼以甘木匠竭诚邀请,他们便带些吃食到甘家消磨。那时候甘木匠仍然住在那条胡同35号大院的那个月洞门小院中的那两间小平房里。部里的干部们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搬来搬去,甘木匠却始终是木匠,哪朝哪代哪宗哪派也得有个木匠给他们干木匠活儿,他江流石不转,始终如初。他活着时子女中头四个子女那时都已经工作,有进厂当工人的,有入伍当兵的,有当电车售票员的,有下乡插队的。剩下还有四个在上学。甘七那时可能已上到初中。那时候35号大院已经爆满,人们再没有俭省房租的念头,只有扩大住房的欲望。但那时像甘木匠那样的底层工人是不可能再分配到住房的。于是他们便全家动手,往那马樱花树下盖出了简易的小房,把住房总面积大大地加以扩充,总算还能对付着够住。
我当时正下放到远郊农村劳动。后来我终于也可以回到北京。回北京那天我兴冲冲地按掌握的地址赶到爸爸妈妈的住处,结果意外地撞了锁,只见门上贴着一张留给我的条子,让我到甘木匠家去“欢聚”。
四牌楼 第八章
说实在的,那一天我毫无同甘木匠一家欢聚的欲望和心情,我只有一肚子的话想单独对爸爸妈妈倾诉。但我只好去了。
进入那所我曾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35号大院,我并没有产生什么沧桑之感,也并没有勾出多少回忆,我的灵魂被打磨得粗砺,我无所谓地甚或说是有点不耐烦地走进那个破败的月洞门。对于月洞门里院落变得那么狭小我并无惊异之感,对于已由完全陌生的人入住的故居我甚至都没有怎样顾视。而进入甘木匠家后,一见那么一大屋子的人,我只感到烦乱……
甘木匠,他那也已经头发花白的脸皮起皱的妻子,陪我爸爸妈妈围坐在一方炕桌旁喝酒吃菜,其余几个子女——当中一定有甘七——则在屋后的床铺边不知在做功课还是在嬉闹。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烧鸡和劣质白酒的气味,一地的花生瓜子壳儿和鸡骨头。尽管我自己也下放了锻炼了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但看见爸爸妈妈竟如此这般地赶着来与甘木匠夫妇共享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快乐,我还是大为吃惊。
我还没来得及招呼他们,就只见甘木匠迎着我站起来,他满脸红光,剃了个光头,胡须也尽行剃去,半个脸青青的全是胡子碴,倒显得比当年年轻许多。他见到我似乎格外地高兴,右手举起个酒杯,伸向他自己唇下,左手举起个酒杯,伸向我。那裸露的左上臂,有着一盘凸出的蚯蚓般的伤疤,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好啊!我女婿来了——来来来来,咱爷儿俩干上一杯!”后来我不再记得什么。我似乎是强忍着不耐烦度过了那一个傍晚的。但随父母返回那间临时当作家的办公室时,我见他们似乎很快乐,也就没流露什么。
后来粉碎了“四人帮”,后来我父母住在离甘木匠很远很远的故乡,而我自己虽然还在北京,但我成了家,娶妻生子,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同父母哥哥阿姐等亲人也难得一见,当然更无暇与甘木匠那样的昔日邻居交往,甘木匠渐渐又从我们的生活圈子里逸出。起码在我,是几乎想不起他来,更想不起他那一大家子人……
我爸爸在1978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1988年,在四川成都同二哥住在一起的妈妈突然查出来长了癌,是在肝部,这如同晴天霹雳。当医生把实情告诉二哥和我时,我们两个男子汉一下子都流出了眼泪,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妈妈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沉着、坚毅、冷静、顽强,同癌魔进行了不懈的斗争。
我不想叙说关于我妈妈死于癌症的事情。这对于世上千千万万其他的人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几乎每天都有癌症患者在死去。人们已经习惯于癌,习惯于死亡。
我只想说说那一天,母亲也已经出现腹水,并开始脱发。她倚在病床上,当时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也握住我的手,我望着母亲,母亲也望着我。我不知道该跟母亲说什么才好,母亲却神志清明地对我说:“盈海!你记得甘福云吗?甘师傅的大女儿,甘福云,她去世,该有20多年了吧?我这病,就是当年她得过的。你知道她临死以前,为什么非要她爸爸把她病床,搁在一进门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她爸爸,总把那门帘子半掀着吗?从当年你住的那间屋,望过去,正好能见着她吧?其实,是她为了能常常见着你!她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临到快死的时候,她就跟她爸爸坦白了——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