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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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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其中在民间影响最大的当属冯梦龙的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从这些零零散散的记载中,我们或多或少能够看出一些有关唐伯虎传说形成的蛛丝马迹,比如“三笑”的典故即原出于《蕉窗杂录》之中,说是唐伯虎偶于金阊见一画舫,其中坐一女郎,面目姣好且“笑而顾己”。这一笑让唐伯虎心醉神迷,于是买小艇尾随其后,探知女郎为某仕宦家婢,名为秋香,遂假扮成落拓书生模样,上门求做书童,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经过一番曲折之后,唐伯虎终于如愿以偿,与秋香喜结连理,同归吴中。就是这样一个捕风捉影的轶事,竟然在民间流传甚广,经过数百年的演义之后,秋香的“一笑”变作“三笑”,“某仕宦”也最终变成了有姓有名的无锡华府。对此,我个人认为,唐伯虎故事的演变所传达的其实是一种下层民众的集体潜意识,其中,落拓士人将唐伯虎当作了自己的隔世知音,而世俗民众则将唐伯虎的才子风流当作了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不仅宽容了唐伯虎身上所有的不检点,反而更将他引娼挟妓、眠花宿柳的行为看做是才子的本色与特权。或许中国古代的世俗生活实在太沉重了吧,无论是落拓士人也好,世俗大众也罢,他们都需要一个桀骜不驯的形象来表达自己被压抑已久的愿望,也需要为自己的理想寻找一个具体的寄托。唐伯虎民间形象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在唐伯虎身上的确不乏“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的诗酒癫狂的豪气,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下层民众对一种卸下包袱、任情适性的诗意化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他们在“风流才子”的塑造中传达出自己被深深压抑着的潜意识,附会在唐伯虎身上,则使之更加生动感人。从这个角度上说,唐伯虎的形象其实是无数次集体创作的结果——对照民间传说中唐伯虎的喜剧形象与现实生活中唐伯虎的悲剧宿命,大悲大喜之间,却让我们对古代读书人的命运多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唐伯虎有一篇《伯虎自赞》如是写道:“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我们不妨把它看做是民间唐伯虎与现实唐伯虎之间的灵与肉的对话。事实上,民间传说中的唐伯虎是不是他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这些传说感受到了民间大众向往自由的精神,同时也捕捉到了他们追求自由的灵魂。所以,对于这些传说,我个人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能够在中国文化史上找到一位如此丰满、鲜明的风流才子形象,哪怕是虚构多于真实,也仍然聊慰我心——毕竟,历史因此变得格外鲜活、动人,不再寂寞。

  尚留微命做诗僧

  
  ? 王开林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芒鞋,一只盂钵,一身瘦骨,一怀愁绪。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踟蹰于十九世纪末的血雨暗夜,徘徊于二十世纪初的腥风长街。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强者,却又是强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诗杰,是情圣,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却又是断肠客,伤心人。参禅则意犹未定,避世则情犹未绝。他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如此悲苦交煎之心,如此蒲柳弱质之体,却偏要向天涯更远处漂泊,漂泊……
  八十六年风雨后,我们邂逅于西湖边,孤山下,他依然清癯如初,忧郁如初。未及叩问,未及攀谈,刹那间,他便如一叶薄薄的剪影随风飘逝了,只闻见茫茫白水上传来琅琅诗声──
  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这回,他真的走了,毅然决然地走了。这位天下第一痴子果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果真能抛闪得下三寸灵台上那个如血奔心的“情”字?
  要了解苏曼殊(1884~1918)烟花般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则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他的身世谜团——那不愿示人的“难言之恫”,一个至死也未能解开的心结。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籍广东香山县沥溪乡苏家巷,青年时期赴日本淘金,三十九岁时身任横滨英商万隆茶行买办。他还在国内捐有官职,算得上春风得意。苏杰生寡人好色,口袋里攒足了闲钱就忍不住要美美地享受一下齐人之福。妻子黄氏留在国内,鞭长莫及,在他身边侍奉的是两位姬妾,一位是日本女子河合仙,时年三十六岁,一位是中国女子大陈氏,时年十七岁。苏杰生意犹未尽,又将河合仙的胞妹、时年十九岁的河合若勾引失身,苏曼殊便是这场不伦之情珠胎暗结的产物。其后,河合若将私生子留给了姐姐抚养,然后嫁给了一位海军军官。从此,小宗之助(苏曼殊的日本乳名)脉管里流淌的便一半是大汉民族的精,一半是大和民族的血;一半是咸腥,一半是苦涩;一半是无语话凄凉,一半是有心伤离别。“世上飘零谁似我”,在他心目中,东瀛与赤县,都是故国,又都是异邦。
  四岁时,苏曼殊随河合仙暂住东京。他天资颖秀,才华早露,“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也就是在那年,一位过路的相士偶然见到双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驻足感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天机乍泄,当时却无人会意。
  苏杰生喜欢这个夙慧天成的儿子,乐得由他来延续苏家的香火,光耀苏家的门楣。六岁时,已改名为戬的曼殊随嫡母黄氏漂洋过海,回到广东香山沥溪老家,入读乡塾。他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骨多少有些招架不住。何况身世成谜,平日里他没少受到族中子弟的奚落和排斥。曼殊天性敏感,内心的悲愤无处诉说,其痛苦可想而知。九岁时,河合仙与苏杰生关系破裂,曼殊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却被当家的大陈氏弃置于又脏又破的柴房,饱尝饥渴之苦,险些一命呜呼。度过此劫后,曼殊决意逃离家庭。人世是红火坑,佛门是清净地,这个简单的比较法怂恿他追随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和尚一路化缘而去。赞初大师有相当不错的识力,他一眼看出苏家这孩子聪明过人,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慧业。于是他携曼殊前往广州长寿寺,让一个流浪的灵魂暂时找到了遮风挡雨的屋檐。然而好景不长,由于饥火焚身,曼殊偷食鸽肉,违犯了寺规,严厉的方丈不肯饶恕,下令将他逐出山门。
  苏曼殊第二次出家是在1899年,十六岁上下。他初恋受挫,负气从日本回到广州,决意皈依莲座,永赞三宝,坚心事佛。蒲涧寺方丈念他身世畸零,遂将他收为沙弥。然而曼殊情根未断,尘缘未了,所谓“出家”,脚在空门内,心在空门外,又岂能绝智灭欲?只不过来走一回过场。有位来自草堂寺的游方僧常见曼殊眉目之间堆砌愁惨之色,便问道:“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曼殊的回答是:“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好个“以情求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他在蒲涧寺没待多久,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
  苏曼殊第三次出家是在1904年1月4日。他在香港《中国日报》谋职未就,心灰意冷,便前往广东番禺县雷峰寺(一说为海云寺)落发为僧,具足三坛大戒,皈依了主张“我心即佛”的曹洞宗。这一次,他仍然不堪修行之苦,窃取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证明和户口)后,即飘然回港。
  1904年春,苏曼殊以玄奘、法显为榜样,万里投荒,去泰国曼谷朝圣,在玉佛寺拜乔悉摩长老为师研习梵文,为期不久,却大有收益。然后他又独身前往锡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开筵讲经,很受欢迎。初夏时,他途经越南回国,以当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
  1907年秋,苏曼殊与章太炎欲结伴西游,赴印度朝圣,深造佛学,终因资金短缺而未果。
  苏曼殊在其笔记小说《岭海幽光录》中表彰明清换代之际抗节不挠、视死如归的义僧祖心,曾借题发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刘三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苏曼殊为何要出家?这些话可以作为一部分注脚。
  然而三师七证又如何?燃顶烙疤又怎样?苏曼殊终究做不到禅家强调的“不沾,不着,不滞,不昏,不染”。他的悲剧人生既由身世造成,由社会造成,也由性格造成。他任性,偏执,脆弱,悲观,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落拓不羁,因此,虽誉满国中,遍交当时名士,却依然认定自己只是孤独的漂泊者,伶俜一人面对洪荒样的世界,满怀惊恐,无所适从。他与异域诗魔拜伦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两人均有伤及自尊的缺陷,拜伦跛足,而曼殊是私生子;其次,两人均具有自由不羁的叛逆精神,永不餍足的激情,沦骨浃髓的厌世感,且与旧道德格格不入;其三,两人均是多年漂泊异域,同样深爱着异邦的美女(拜伦爱雅典女郎,曼殊爱日本的百助枫子),同样是具有唐璜好色如狂的毛病,同样是用艺术创造力去平衡内心的风暴。但他们又有不同的特点:拜伦敢于释放内心的魔鬼,并有勇气与之周旋,他的浪漫是从肉欲到精神的双重浪漫,比唐璜更荒唐;曼殊则一心想与魔鬼媾和,在肉欲方面顶多打一打擦边球。这种七折八扣的东方式浪漫(谓之意淫更恰当)显然带有自惩和自虐的倾向。他在女友雪鸿所赠的《拜伦遗集》扉页上题写过这样一首诗: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曼殊与拜伦都是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的诗人。两人同样英年早逝,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六岁。
  苏曼殊的朋友圈子很大,多数是后来震荡了历史风云的人物: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邹容、陈天华、廖仲恺、何香凝、陈独秀、冯自由、章士钊、刘季平(即刘三)、何梅士、赵声、于右任、柳亚子、陈去病等。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革命是补泻兼备的良药。”在乱世中,这副药能使各色人等为了不同的目的聚合在一起。1902年,苏曼殊加入陈独秀领导的“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1903年春,由横滨侨商保送,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学至成城军校。为了革命的需要,他学习陆军,与蔡锷为先后校友。
  生逢艰难时世,苏曼殊决意将国家兴亡负于自己的肩膀。在成城军校,他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适逢东北受强虏践踏,他遂毅然加入抗俄义勇队,立誓要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然而志士归国失路,勇士报效无门。清王朝太黑暗,太腐朽了,天柱将倾,四维欲绝,犹自酣沉于梦寐。苏曼殊热血未冷,他在孙中山与黄兴的麾下以笔为旗,以笔为枪,向黑暗势力发起强有力的挑战,恨不得一脚踹翻清王朝,一拳打倒袁世凯。虽是出家人,却以天下为怀,以苍生为念,以救国为职志,万死不顾一身,因此他成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和“兵火头陀”。苏曼殊视躯壳为蔑有,极富牺牲精神,见义即赴,无算计,无保留,难怪孙中山赞他“率真”。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
  国民悲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两首七绝何其豪迈,何其壮烈,哪有一丝一毫枯涩沉闷的僧侣气息?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曼殊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杀敌不行,下马草檄则是顶尖高手,他要反清,惟用挥动手中的诗笔、文笔、画笔和译笔。最初,苏曼殊为陈独秀的《国民日报》撰稿,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奇就奇在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公然蔑视“上帝”、“神佛”、“道德”、“礼义“、“天地”、“圣人”。他主张无政府主义,土地、财产归穷苦的民众享有,对极力倡导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女杰郭耳缦尤为推崇,特别翻译了她的传记。苏曼殊的笔锋无比锐利,而且饱含激情,因此颇具感染力和批判力。且看他的杂文《呜呼广东人》的开篇:“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这是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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