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3-09-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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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年,老朋友、翻译家草婴来看望巴金时,带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编写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的杨克林。杨克林带来他收集的一部分“文革”资料图片,巴金坐在轮椅上认真地浏览。杨克林在这本图录的后记里写到,巴金对他说:“这件事应该做,‘文革’博物馆每一个地区都应该建立。”巴金不仅答应将自己写于1986年的《“文革”博物馆》一文放在书首,还用颤抖的手为画册题词:“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杨克林后来感慨地说:“这是一位伟大的哲人发自心底的声音,是我们民族自信的表现。”草婴担任大型画册《“文革”博物馆》的顾问,他在序中这样写道:
当然,纸上的“文革”博物馆不能代替收藏实物的博物馆,但在正式的博物馆建立之前先有一部这样的大型图录,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因为这个缘故巴金对这部图录的问世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对编著者表示真诚的感谢。我深信,编著者所获得的感激决不止是巴金一人,因为,炎黄子孙将由此了解“文革”真相,防止神州大地重演这样的历史悲剧,其意义是难以估量的。
大型图录《“文革”博物馆》分为上、下集于1995年年底出版,收录了数千张历史照片,这是我所看到的迄今为止关于“文革”历史的资料最齐备、叙述最有力度的著作。这无疑是晚年巴金高兴看到的一项重大工程。
1998年10月17日,还是在杭州,又走来专程从美国来探望巴金的方女士。方女士给巴金带来的礼物,是画册《“文革”博物馆》的日文版。方女士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与巴金商讨该画册的英文版的翻译与出版事宜。此时的巴金,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他激动地听方女士讲述关于这本画册的一切。他落泪了,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却难以表达。最后,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一激动就说不出话。”
不必再说。一切巴金都早已表达出来了。几个月后,1999年2月,巴金又一次病危,他被插气管抢救。又一次活了过来,但说话已极其困难。因此,与方女士的见面,或许就是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最后一次交谈。
躺在病床上,重温友情,也是支撑巴金生命的另外一种动力。
一个人能够被他人怀念是一种幸福,一个人愿意怀念他人同样也是一种幸福。对于巴金来说,友情从来就是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他说自己很痛苦,但实际上,这种回忆友情的过程,对于他又未必不是一种慰藉。一个老人,能够动情地怀念故人,写出温馨动人的文字,这该是一种难得的快乐。尽管写作过程常常显得艰难而痛苦。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文章要写,却力不从心。字越写越大,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一次我看到,他给萧乾写封信,两页纸写了几天,还没有写完。尽管早就说过要封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做到。像他这样一个把创作视为生命的作家,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是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笔的。1997年,他完成了译文全集的所有序跋,接着对曹禺的怀念,又占据了他的心。
1998年年初,我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说是写,不如说是“说”。他写字很吃力,只得每天口述几句,由女儿小林记下,再念给他听,加以补充。他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刚刚完成前面一个部分,大约几百字。他说还要继续写下去。
一个月后,再去看望巴金,他已经完成了这篇《怀念曹禺》。似乎想说的话很多,老人留恋的往事也很多。令人惊奇的是,靠每天一句一句续写而成的文章,仍如他过去的作品一样浑然一体,流淌着动人的情感。还是那种真诚,似乎平淡的表述,却又分明有着意犹未尽的深沉。读它,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位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人,思想还依然活跃,还在用笔倾诉着心中的感情。
写完这篇《怀念曹禺》,巴金还想继续写下去。他告诉我,1998年是郑振铎遇难四十年纪念。几年前他曾经开始动笔写怀念郑振铎的文章,可是一直没有完成,他想在这一年继续完成。然而,已经动笔的这篇文章,再也没有完成。这样,《怀念曹禺》也就成了从事写作将近八十年的巴金的最后完成的作品。
生命在无奈、痛苦中延续。
巴金不愿意这样经受痛苦的折磨。他不止一次要求停止抢救,他一度拒绝为他做喉管手术,甚至请求让他安乐死。然而,他已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躺在病床上的巴金,生命的延续该付出多少代价,不只是个人生理上的痛苦,更有精神上的痛苦。他既然无法辞去一个又一个社会职务,也就得继续由别人以他的名义发表并非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也就必然要承受由此而带来的某些误解甚至非议。
每当注目躺在病床上忍受病魔折磨的巴金,我心里真的有一种悲凉。
无法避免的现实。三十年代时,巴金就反复地说自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就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不能够突破那矛盾的网,那网把我束缚得太紧了。”七十年后,巴金还在重复着自己的过去。只不过如今他面对的是另外一张网,经受的是另一方式的束缚而已。
且让我们用充分的理解来为病中痛苦的巴金祝福吧!
且让我们以冷静的心态、思索的目光,凝望百年行程中用自己坚毅的步履艰难行走的巴金吧!
这一个百年,堪称中国历史上变化最为迅疾的百年。百年间,晚清、民国、共和国;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思想改造、“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朝代更迭,制度替换,思潮涌动,风云变幻。多少风云人物在百年历史舞台上走过。有的如电闪雷鸣,来去匆匆,人们还来不及看清他的容颜,他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没留下多少痕迹;有的如大江大河,汹涌奔泻,波撼千里,人们仿佛永远可以感受到激流的涌动,听见不息的回响;有的如潺潺溪水,在起伏跌宕中流淌……
百年巴金以他个人的姿态走在历史画卷中。我很难用一个单一的比喻来概括他。有时他如电,如雷,有时如激流,有时又如溪水。不同生命阶段,他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形态、生活形态。他就是这样以独特的生命方式走过了一百年。他为这一个百年的中国创造的一切,他的思想、精神、作品,以及他的复杂、矛盾的性格,都已成为巨大的存在,为我们解读百年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提供了一个内涵丰富的范例。
或许,根本不必简单概括,也没有必要比拟。在他迎来百岁华诞时,我们为他送上鲜花,为他唱一首《祝您生日快乐》。同时,更该做的事情是将他放在应有的、恰如其分的历史位置上,用更加客观、更加冷静的态度来分析他,来描述他。对于巴金,我想,他需要的不是铜像,不是大张旗鼓的庆贺,不是漫无边际的赞颂。
“把心交给读者。”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这是巴金晚年的心愿。这也是他的自信。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永远与作品同在,与读者同在。
奉答《东方早报》赵岚先生
? 王得后
一、有人认为林贤治的鲁迅研究代表了中国学院以外的另一种观点,请你对他的《鲁迅的最后十年》这本书进行一下批评。
“学院”也就是“学院派”吧?用它来区分鲁迅研究当然是一格;但可惜它并不能决定问题的真伪、是非、利害和优劣。因此在我看来,这种分法没有根本意义。何况它本身恐怕就有自己的问题。谁是“学院派”,什么是“学院派”,我孤陋寡闻,还没有读到一个堪称中国的“学院派”的定义。
认为“林贤治的鲁迅研究代表了中国学院以外的另一种观点”,我不知道有什么深意。其实,林贤治很懂得鲁迅不属于“研究室”,而是站在十字街头的壕堑里、为中国人的生存切实奋斗的思想家。林贤治“近其人,好其人”,那样把自己也烧进去的研究,充满改革的理想和激情,从他的《人间鲁迅》到最近这本《鲁迅的最后十年》,我都非常敬佩,觉得学他也更难。他旁征博引,读书很多,像教授学者一样,可称饱学之士,这是可以学的;他那笔底蕴涵的热力是不可多得的,是比读书难学的。《鲁迅的最后十年》把鲁迅生活于其中的黑暗的“党国”,作了迄今为止最充分的、具体的、深刻的政治学和法理的剖析,因此,对于鲁迅表示的“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1936年3月26日致曹白信)这最后十年的著作,作了贴切而精到的读解。他不是信笔涂鸦,只有激情;他对于鲁迅没有任何断章取义,不是抓住自己看中的一两句话就大做文章。这难道不是学问?不是学术?如果不是也不要紧,鲁迅就不争什么“正统”。鲁迅花那么大的心血创作“杂文”,就从来没有要挤进“学院”去的意思。他自己就不把“杂文”列入自己的“创作”之中。立意学鲁迅,指归在动作的人,决不争什么名分、什么正统的。学问需要做,做学问的方法是要学的。但有一种学问又是做不出来的。有的人用不是“学院派”来指认林贤治的鲁迅研究,不过是一种轻蔑乃至攻击;显示他们的优越感和傲气罢?
《鲁迅的最后十年》是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鲁迅研究的优秀著作之一。这样充分地、具体地、深入地从理论上剖析国民党及其“党国”,是第一部。这样“返回现场”(夏晓虹语)准确地解读鲁迅最后十年的著作,而且和胡适们对比来解读,是罕见的。他既回答了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以来日益盛行的“鲁迅是破坏的,胡适是建设的”的误解;又回答了从根本上抛弃鲁迅的“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大话。
人世间一切事物,“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的颂词是有的,但这样的创作不但没有,而是根本不会有。如果要挑剔《鲁迅的最后十年》的缺点,不在于它是不是“学院”的观点,而在它有所忽略,即一两个地方未及突出鲁迅思想的独特性。
如在读解“革命”的时候,未及突出鲁迅既用来指武装推翻政权的斗争,又有他自己更广义的见解;他说,“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都是。文艺催促旧的渐渐消灭的也是革命(旧的消灭,新的才能产生)”(《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即使在讲到暴力革命的时候,鲁迅强调的是“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那种“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的理论是“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上海文艺之一瞥》)。在暴力之外,在社会的文化的改革方面,鲁迅又曾经指出:“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娜拉走后怎样》)在谈革命而色变甚至有生命危险的地方,特别是“文学革命”这样的用语时,鲁迅又认为换用“革新”也行。他说:“但这和文学两字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的‘革命’那么可怕,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字上,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无声的中国》)我们几十年来,肯定“改革”,批判“改良”,但鲁迅不这样。他就强调自己创作小说,是“要改良这人生”(《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又如,在解读文学和革命的关系的时候,未及突出鲁迅关于“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是指出“革命的文艺”和“革命的政治”的“歧途”的思想。曾经有过一种解读,认为鲁迅说的是“革命的”文艺和“反革命的”政治的歧途;这分明与鲁迅原文不符合。鲁迅明明说的是:“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革命的文艺”和“革命的政治”是“歧途”,这才是卓见,这才见深刻,这才振聋发聩,这样才具有根本性的意义。由此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