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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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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随钟毓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后来害死了嵇康的钟会。也许,钟会想缓和气氛;也许,他认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总之,钟会自作聪明地上前握着夏侯玄的手说:太初(夏侯玄字)何至于此!
  夏侯玄断然拒绝。他毫不客气地对钟会说:鄙人虽是受刑的囚犯,也请钟君放尊重点!
  钟会狼狈至极。
  廷尉钟毓就更加狼狈,因为司马师规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万般无奈之下,钟毓只好亲自捉刀代笔,按照司马师要求的口径替夏侯玄写了供词,然后流着眼泪拿给夏侯玄看。夏侯玄却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说:难道不就该如此吗?
  此后直至走上刑场,夏侯玄都神色不变。
  对此,人们尽可做出道德的赞扬和评价:有风骨,有气节,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换个说法,就叫“活得漂亮”。没错,论态度,是有节;论风度,是漂亮。
  事实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当时人们对他的点评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他的漂亮甚至让魏明帝曹叡十分难堪,因为曹叡让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并坐,竟被时事评论员们称为“芦苇靠在了玉树旁”。
  这就又让人想起了嵇绍。
  嵇绍同样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卫晋惠帝时,有人劝他带上一匹好马。嵇绍却说,此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逆贼伏法,要么忠臣死节,带好马干什么?
  那人只能一声叹息。
  实际上嵇绍原本漂亮,他甚至给我们留下了“鹤立鸡群”这个成语。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对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嵇绍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风度,就像野鹤独立于鸡群。王戎却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爹!
  那么,嵇康又漂亮到了什么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丰一样。只不过夏侯玄是“玉树”,李丰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将崩”。当时的说法是:李丰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时候,就像一座玉山将要轰然倒塌的样子。
  不难想象,那是怎样的风度和风采!
  其实漂亮得像玉树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后,一位参加葬礼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说:就这样把玉树埋在了黄土中,让人怎么受得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获得如此评价?
  外表清朗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内心澄明透彻,处世超凡脱俗,没有一点污染。用王戎的话说,就叫“风尘外物”(超脱于世俗之外的人物)。
  没错,瑶林琼树,原本就不该在世间。
  按照这个标准,庾亮似乎段位还不够,谢安的伯父谢鲲(字幼舆)就这么认为。有一次,还是太子的晋明帝司马绍问他:众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觉得怎么样?
  谢鲲说:居庙堂之高,为百官典范,臣不如亮。处江湖之远,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
  这大约是实话。八王之乱时,长沙王司马乂曾下令鞭打谢鲲,谢鲲坦然脱衣就刑,面不改色。后来被赦免,同样面无喜容。如此泰然处之,恐怕就因为“丘壑独存”。所以后来顾恺之画像,便干脆把谢鲲画在了岩石里。这位中国的达·芬奇说:幼舆先生就该待在深山幽谷之中。
  然而谢鲲却其实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罢,恐怕都只不过把那深山幽谷藏在了心中。问题在于,人要活得漂亮,与那山山水水又有什么关系?当这种情愫、情结或情怀成为风尚时,又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我们还得再借用一下谢鲲的眼睛。
  人与自然  谢鲲最欣赏的除了嵇绍,就是卫玠。
  玠读如介,是一种玉器。卫玠自己也人如其名,像玉一样漂亮。据说,少年时代的他曾经坐一辆白羊车在洛阳城里走,结果满街议论纷纷:这是谁家玉璧般的孩子?
  从此卫玠号为“璧人”。
  可惜璧人儿不经看。卫玠二十七岁那年到建康时,由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的人围得像一堵墙,竟不堪其扰一命呜呼,当时的说法叫做“看杀卫玠”。
  当然,漂亮得像玉的并非只有卫玠。夏侯玄和庾亮是玉树,李丰和嵇康是玉山,此外与王戎齐名的裴楷,夏侯玄的远房侄儿夏侯湛,还有美男子潘岳,也都被称为“玉人”,夏侯湛和潘岳还被称为“连璧”。
  如此看来,以玉比人,乃是当时的风尚。
  那么,魏晋名士为什么如此看重玉?
  或者说,玉的品质是什么?
  纯洁而高贵。
  实际上这就是魏晋风度的追求,因为这种风度的创造者是士族。士族这个概念常常让其他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学家感到为难,因为在他们的话语系统中没有相应的词语可供翻译。出于无奈,便只好使用“贵族”这个称谓。
  然而士族与贵族并不能画等号。根本的区别,在于贵族有世袭的爵位,士族没有。他们甚至不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还有一个君主将剑放在右肩的册封仪式。因此,士族要实现彼此之间的身份认同,以及与其他阶层和族群的区别,除了靠族谱,还得靠外在风度和内在精神。
  那么,什么样的精神和风度能够代表士族?
  高贵和清纯。高贵是为了与卑贱者相区别,清纯则是为了与混浊者划清界限。这两条缺一不可,因为士族是一个优越感极强的阶层。他们通婚必须门当户对,也不能跟身份不配的人坐在一起,即便后者贵为皇亲国戚。毛曾被称为靠着玉树的芦苇,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出身寒门。
  出身寒门必定寒酸,寒酸则必无气度和品位,这就是高级士族的观念。尽管这种观念未必正确合理,却为名门望族所坚持。结果,位高权重的桓温为儿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儿,便被老爷子王述拒绝;谢安家由于在西晋以前不是一流大族,竟也被讥为“新出门户”。
  不过士族的优越感是血缘的,更是文化的。因此他们更看重的不是贵贱,而是清浊。这是东汉末年就开始产生的观念,一般的理解大体是:正直为清,邪恶为浊;高雅为清,鄙俗为浊;读书人为清,暴发户为浊。
  清纯而高贵,就叫清高。
  所以,那些坚持自己的操守和品位,不跟权贵和暴发户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就叫清流。他们的声誉叫清望,品格叫清标,言论叫清议,就连扬起的尘土也叫清尘。
  这就必须超凡脱俗。
  因此,魏晋名士酷爱的对象、形象和意象,便或者是清纯的,或者是明亮的,或者是晶莹剔透的,或者是风姿绰约的,或者是楚楚动人的,而且几乎无不用于人物的鉴赏和品评。比方说: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百间屋,烂烂如岩下电,肃肃如松下风。
  是啊,一个人,气宇轩昂有如朝霞升起,明净清新有如春柳初绿,开阔明朗有如高屋建瓴,目光炯炯有如岩下闪电,那是怎样的风采和风度!
  还有清风朗月,那几乎是魏晋风度的形象代言人。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松。
  松,原本是道德的象征。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就是这个意思。这种象征意义魏晋也有,一位名叫和峤的大臣就被点评为“森森如千丈松”,意思是国家的栋梁。因此他的去世,也被称为“峨峨若千丈松崩”。
  比和峤更早得到这种好评的是李膺。李膺是东汉名士的领袖,位居名士排行榜“八俊”的榜首(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他得到的评价,是有如劲松之下强劲的清风(谡谡如劲松下风)。
  这是风骨的象征。
  嵇康也获得了类似评价。山涛就说嵇康平时有如“孤松之独立”,醉倒有如“玉山之将崩”,其他人则认为嵇康“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也就是说,李膺的风清冽强劲(谡谡),嵇康却是慢慢吹上去的。这样的松下风,显然更有一种飘逸潇洒甚至自由散漫的神韵。
  实际上,这也是东汉与魏晋的区别,即东汉更重道德而魏晋更重审美。而且,审美的前提是“丘壑独存”。难怪一个人优秀漂亮,就叫“长松下当有清风”;也难怪人们对山涛的观感有如“登山临下”,但觉“幽然深远”。
  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没错,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晋名士对自然界的热爱,确实超过了前人。简文帝那一句“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道尽了他们的心曲。他们不但以清风明月、春柳劲松来品评人物,更亲自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并从中体验到难以言表的愉悦。
  比如顾恺之和王献之。
  顾恺之是画家,王献之是书法家,但他们最喜欢的都是会稽郡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一带的山山水水。顾恺之的描述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献之的说法则是: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两位都是艺术家,感受当然敏锐,不过这种感受能力却未必没有普遍性。有一位僧人从建康回会稽路过吴中遇到下雪,事后对当时情景的描述便同样富有诗意:郊邑还在纷纷扬扬,山林却是一片洁白。
  对于这样的文字,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多余。要说的仅仅是: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诗经》和《楚辞》对风景的描写。在那里,自然和自然现象只不过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这里,却是独立和纯粹的审美对象。
  同样,魏晋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里的道德象征、董仲舒那里的政治筹码。它跟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一样可以观赏和品评,只不过也许更漂亮。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大转折,人与自然的关系从道德和政治的一变而为审美的,由此产生的文明成果则是山水画和山水诗。尽管它们要到隋唐以后才蔚为大观,但东晋却无疑在观念上开启了先河。
  转变并不奇怪,因为魏晋是一个唯美的时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则莫过于自然。事实上魏晋人热爱自然界,就因为它自然。自然在汉语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无须人为”的意思。能做到这一点的,则非自然界莫属。所以日本人用“自然”来翻译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国的山水画不能理解为西方的风景画,魏晋对自然的发现也与科学无关。在人们眼里,自然界仍然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当他们不再将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后,发展起来的便是自然科学以外的两种精神文明。
  这就是哲学和艺术。
  魏晋世界杯  魏晋的哲学是玄学,玄学的表现是清谈。清谈和唯美是当时的两大风尚,东晋四大执政王导、庾亮、桓温、谢安,还有前面提到的漂亮人物比如夏侯玄,也都同时是清谈家。璧人儿卫玠更不但被看死,还差点被谈死。
  卫玠是在西晋战乱时陪着母亲南下的。他先到了江夏(今湖北武汉),后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最后被看死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实际上他在被围观前就已经大病一场,原因则是遇到了谢鲲。
  被顾恺之画在岩石里的谢鲲是野心家王敦的属下。当时王敦镇守豫章,卫玠前去拜访,与谢鲲一见如故。结果卫玠居然置主人王敦于不顾,跟谢鲲大谈玄学,一连几天通宵达旦,终于一病不起,无可救药。
  看来,卫玠其实是“过劳死”。他在建康,恐怕是躺在病床上或车子里被人围观的。一个人,重病在身还能受到那样的追捧,实在堪称漂亮至极。
  被卫玠冷落的王敦表现得也很漂亮。他对谢鲲说:当年王弼的言论可谓金声,此番卫玠的清谈要算玉振。这是很高的评价,因为王弼是魏晋玄学创始人之一。他如果参加清谈会,是几乎没有对手,只能自问自答的。
  可惜王弼更短命,只活了二十四年。
  好歹活到了二十七岁的卫玠,同样是多愁善感的少年天才。据说,他未成年时便开始思考各种哲学问题,还专门去请教了当时的美男子兼清谈家乐广。
  卫玠问:梦是什么?
  乐广答:想。
  卫玠说:梦中之事根本就没经历过,怎么是想呢?
  乐广又答:因缘。
  小小年纪的卫玠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因缘是什么,竟然抑郁成疾。乐广听说大吃一惊,立即乘车前往卫玠家为他分析解说,卫玠这才转危为安。
  此事让乐广颇为感慨。卫玠成年后,乐广便把女儿嫁给了他。由于翁婿二人都聪明漂亮玲珑剔透,因此被评价为一个冰清(乐广),一个玉润(卫玠)。
  美与智,竟是这样的关系。
  不知道乐广当年怎样为卫玠解说,但乐广的清谈水平却毋庸置疑。某次,一位客人跟他讨论《庄子》提出的“旨不至”问题。这句话的意思是: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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