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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5烟消云散-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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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是明白。不过,”螺蛳太太问道:“能不能留下一点来?”

    “那要看将来。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来才晓得,现在言之过早。”

    螺蛳太太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出一番极紧要的话来:“从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虽然天翻地覆,总当做一时的风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别的排场、应酬,不过规模小了点,根本上是没有变。照你现在的打算,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听得这话,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来都是先想到人家,将心比心,知道螺蛳太太比他还要难过,眼泪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而已。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该先安慰螺蛳太太,“我同你总归是拆不散的。”

    他说,“不但今生今世,来世还是夫妻。”

    螺蛳太太的强忍着的眼泪,哪禁得起他这样一句话的激荡!顿时热泪滚滚,倚着胡雪岩的肩头,把他的湖绉皮袍湿了一大片。

    “罗四姐,罗四姐,”胡雪岩握着她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荣华富贵我们总算也都经过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都要尝到,才算真正做过人。

    闲话少说,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两个人秘密计议已定,相约决不让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内,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岩上海回来,付诸实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问道:“花影楼的那个,怎么样?”

    花影楼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莲,原是绍兴下方桥朱郎中的女儿。朱郎中是小儿科,只为用药错误,看死了周百万家三房合一的七岁男孩,以致官司缠身,家道中落。朱郎中连气带急,一病而亡,周百万家却还不放过,以至于青莲竟要落入火坑。幸而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来,列为第七房姬妾。

    螺蛳太太不明白他的话,愣了一下问道:“你说她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我从哪里说起?”

    “我是说她的为人。”

    “为人总算是忠厚的。”螺蛳太太答说:“到底是郎中的女儿,说话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还会不会生?”

    问到这话,螺蛳太太越发奇怪,“怎么?”她问:“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来?”

    “你弄错了。”胡雪岩说:“你光是说她会生不会生好了。”

    “只要你会生,她就会生。圆脸、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岩说:“周少棠的独养儿子,本来在洋行里做事,蛮有出息的,哪晓得还没有娶亲,一场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

    出奇,我想青莲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桩好事。“

    “你怎么想出来的?”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会说:“好事倒是好事,不过周太太愿意不愿意呢?”

    “愿意。”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

    “你问过他?”

    “是啊。不然怎么会晓得?”

    “这也许是嘴里的话。

    “不!我同少棠年纪轻的时候,就在一起,我晓得他的为人,有时候看起来油腔滑调,其实倒是实实惠惠的人,对我更不说假话。”

    “那好。”螺蛳太太说:“不过青莲愿不愿意,就不晓得了。等我来问问她看。”

    “我看不必问,一问她一定说不愿。”胡雪岩用感慨的声音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别的不必说了,到时候,她自会愿意。”

    胡雪岩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里都不住,到城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为的是隐藏行迹,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头脑,更是见多识广,岂能没有见过鼎鼎大名的“胡财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隐身在远离租界的小客栈中。

    安顿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应春来相会。古应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难体会到胡雪岩的心境,所以尽管内心为他兴起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但见了面神色平静,连“小爷叔为啥住在这里”这么一句话都不问。

    “七姐怎么样?身子好一点没有?”

    “还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岩问:“她怎么说?”

    “她不晓得。”

    “不晓得?”胡雪岩诧异:“怎么瞒得住?”

    “多亏瑞香,想尽办法不让她晓得。顶麻烦的是报纸。每天送来的《申报》,我总先要看过,哪一张上面有小爷叔的消息,就把这张报纸收起来,不给她看。”

    “喔!”胡雪岩透了一口气,心头顿感轻松,他本来一直在担心的是,见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她,现在不必担心了。

    接下来便谈正事。胡雪岩首先将他所作的“壮士断腕”的决定,告诉了古应春,当然也要问问他的看法。

    “小爷叔己下了决心,我没有资格来说对不对,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么样替小爷叔留起一笔东山再起的本钱……”

    “应春,”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两个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机会凑成功的。试问,天时、地利、人各,我还占得到哪一样?就算占全了,也不会再有那样两个机会了。”

    “小爷叔说的是两个机会是啥?一个大概是西征,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海禁大开。当时懂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的,没有几个,现在呢?

    懂洋务的不晓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晓得他们的行情,而且连洋人那套吃中国人的决窍都学得很精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来做市面?再说,中国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岩摇摇头换了个话题,”你说要替我留一

    笔钱,我只好说,盛情可感,其实是做不到的。因为我的全部帐目都交出去了,象丝茧两样,都有细数,哪里好私下留一部分?“

    “办法还是有。”古应春说:“顶要紧的一点是,丝茧两项,小爷叔一定要坚持,自己来处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东西虽然在我手里,主权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们有户头,卖不卖要看刘抚台愿意不愿意,他说价钱不好,不卖,我们没有话说。”

    “价钱好呢?”

    “好到怎样的程度?”胡雪岩脱口相问,看古应春不作声,方又说道:“除非价钱好到足抵我的亏空有余,我马上可以收回,自己处理。无奈办不到,只有请刘抚台出面来讲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过,刘抚台一时也未见得找得到主顾。”

    “不错,我也晓得他找不到。我原来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里,拖它几个月,或者局面好转了,或者洋商要货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放我们可以翻身。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会搞得很难看。”

    于是胡雪岩将言官参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牵连到他受革职处分的情形细说了一遍,接着又细谈此行的目的。

    “我这趟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丝茧的买主,你有没有?”

    “有。就是价码上下,还要慢慢儿磨。”

    “不要磨了。我们以掮客的身分,介绍这生意。刘抚台答应了,佣钱照样也要同他说明。”

    “那么刘抚台呢?”古应春问:“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当然,而且应该是大份。不过,这话不便同他说明,一定要转个弯。”

    “怎么转法?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谈?”

    “不错,要先同德晓峰谈。我同他的关系,你是晓得的,既然你有了户头,我们马上打外电报给他。”

    “这要用密电。”

    “是的。”胡雪岩说:“临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个密码本,而且约好,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当了。”

    接下来,古应春便细细地谈了他所接洽的户头,有个法国的巨商梅雅,开的条件比较好。胡雪岩听完以后,又问了付款的办法、担保的银行,认为可以交易,但仍旧追问一句:“比梅雅好的户头还有没有?”

    “没有。”

    “好!就是他。”胡雪岩又说:“至于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来,我的一份,归入公帐。”

    “我的也归公帐。”

    “不必,不必!我是为了显我的诚心诚意,你又何必白填在里头?如果说,折扣打下来,不足之数仍旧要在我身上追,你这样做,让我少一分负担,犹有可说,如今总归是打折了事,你这样做,于我没啥好处,连我都未必见你的情。至于旁人,根本不晓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谈了。”

    “我是觉得我应该同小爷叔共患难……”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胡雪岩拿他的话打断,“铜钱掼到水里还听个响声,你这样牺牲了都没有人晓得,算啥?”

    “好吧!”古应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说破,只问:“电报什么时候打?”

    “现在就打,你先起个稿子看。”

    古应春点点头,凝神细想了一会说:“佣金的话,怎么说法?”

    “这先不必提,你只报个价,叙明付款办法,格外要强调的是,没有比这个价钱更好的了。如果刘抚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当面接头,那时候再谈佣金。”

    “小爷叔,你自己回去谈,不是更妥当吗?”

    “不!第一,我要到江宁去一趟;第二,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来置身事外,德晓峰才比较好说话。”

    “好!我懂了。”

    于是唤茶房取来笔砚,古应春拟好一个电报稿,与胡雪岩斟酌妥当,然后取出密码本来,两人一起动手,翻好了重新誊正校对,直到傍晚,方始完事。

    “我马上去发,否则,电报局要关门了。”古应春问:“小爷叔是不是到我那里去吃饭,还是苦中作乐,去吃一台花酒?”

    “哪里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出去逛逛,随便找个馆子吃饭,明天再去看七姐。”

    “也好。”于是胡雪岩连跟班都不带,与古应春一起出了客栈,先到电报局发了密电,安步当车,闲逛夜市。

    九少年绮梦走过一家小饭馆,胡雪岩止住了脚,古应春亦跟着停了下来。那有饭馆的金字招牌,烟熏尘封,已看不清是何字号,进门炉灶,里面是一间大厅,摆着二三十张八仙桌,此时已将歇市,冷冷清清的,只有两桌客人,灯火黯淡,益显萧瑟。古应春忍不住说:“小爷叔,换一家吧,或者到租界上去,好好找家馆子。这家要打烊了。”

    “问问看。”说着,举步踏了进去。

    跑堂的倒很巴结,古应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生意了。

    “两位客人请坐,吃饭还是吃酒。”

    “饭也要,酒也要。”胡雪岩问道:“你们这家招牌,是不是叫老同和?”

    “是的。老同和。”

    “老板呢?”胡雪岩问:“我记得他左手有六个指头。”

    “那是我们老老板,去世多年了。”

    “现在呢?小开变老板了?”

    “老老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现在是我们的老板娘。”

    “啊!”胡雪岩突然双眼发亮,“你们老板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

    “原来你这位客人,真正是老客人了。”跑堂的说道:“现在叫得出我们老板娘名字的,没有几个人。”接着,便回过去,高声喊道:“老板娘,老板娘!”

    看看没有回音,古应春便拦住他说:“不必喊了。有啥好东西,随意配几样来,烫一斤酒。”

    等跑堂离去,胡雪岩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头一回到上海,头一顿饭就是在这里吃的。”

    “小爷叔好象很熟嘛!连老板女儿的小名都叫得出来。”

    “不但叫得出来……”胡雪岩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种欲言双止的神态,又关涉到一个“女小开”,很容易今人想到,其中必有一段故事。如此寒夜,如此冷店,听这段故事,或者可以忘忧消愁。

    就这样一转念间,古应春便觉得兴致好得多了。等跑堂端来“本帮菜”

    的白肉、乌参,一个“糟钵头”的火锅,看到熊熊的青焰,心头更觉温暖,将烫好的酒为胡雪岩斟上一杯,开口说道:“小爷叔,你是什么都看得开的,吃杯酒,谈谈当年在这里的情形。”

    正落入沉恩中的胡雪岩,啜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白肉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会说:“不晓得是当年老板的手艺好,还是我的胃口变过了,白肉的味道,大不如前。”

    “说不定两个原因都有。”古应春笑道:“还说不定有第三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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