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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5烟消云散-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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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了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认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于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未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象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象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施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象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签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大大!”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作礼,“周老爷我好象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夭。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

    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象熨过一样服帖,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翻身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座,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人味,周少棠喜爱糟臃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键,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老唐,”周少棠间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我们徽州有个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象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

    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枪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面,不过是个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象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

    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要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微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象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象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千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象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上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主;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桌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分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他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象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着?”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

    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扎,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讶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分的人家,请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象周先生现在也够身分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分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绪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间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的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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