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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5烟消云散-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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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有音无字的一句乡谈,犹之乎北方人口中的惊诧:“怎么啦?”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来掐胡雪岩的“人中”。

    鼻底唇上这道沟名谓“人中”,据说一个人昏厥需要急救时,掐人中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胡雪岩只是虚弱,并未昏厥,人虽倒在安乐椅上,仿佛呼吸都停了似的,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此刻让螺蛳太太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死命一掐,疼得眼泪直流,象“炸尸”似地蹦了起来,将德馨吓了一大跳。

    吓过以后,倒是欣喜,“好了!好了!”他说,“大概是心境的缘故。”

    螺蜘太太已领悟到其中的原因,“也不光是心境不好,睡不熟、吃不好,人太虚了。”接着便喊:“阿云,阿云!”

    将阿云唤了进来,是吩咐“开点心”,燕窝粥加鸽蛋,但另有一碗参汤,原是早就为胡雪岩预备着的,只以有贵客在,她觉得主人不便独享,所以没有拿出来,这时候说不得了,只好做个虚伪人情。

    “那碗参汤,你另外拿个碗分做两半,一碗敬藩台。”

    这碗参汤,是慈禧太后赐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参所熬成的,补中益气,确具功效。胡雪岩的精神很快地恢复了,拿起单子来只看最后,总数是三十二万多银子。

    “晓翁,”他说,“现款怕凑不出这许多,我拿容易变钱的细软抵给你。”

    “细”是珠宝,“软”指皮货字画,以此作抵,估价很难,但德馨相信他只会低估,不会高算,心里很放心,但口头上却只有一番说词。

    “雪岩,我拿这个单子给你看,也不过是提醒你,有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来头,并没有打算马上要。事到如今,我想你总帐总算过吧,人欠欠人,到底有多少,能不能抵得过来?”

    问到这话,胡雪岩心里又乱又烦,但德馨深夜见访,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难,他不能不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作个比较恳切的答复。

    当然,“算总帐”这件事,是一直索绕在他心头的,不过想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只是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思绪,此时耐着性子,理了一下,才大致可以说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要说人欠欠人,两相比较,照我的算法,足足有余,天津、上海两处的存货——丝跟茧子,照市价值到九百万,二十九家典当,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通扯来算,独资有二十家,每家架本算它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至于住的房子,就很难说。”

    “现住的房子不必算。”德馨问说:“古董字画呢?”

    提到古董字画,胡雪岩但有苦笑,因为赝鼎的居多,而且胡雪岩买古董字画,只是挥霍,绝少还价。有一回一个“古董鬼”说了一句:“胡大先生,我是实实惠惠照本钱卖,没有赚你的钱。”胡雪岩大力不悦,挥挥手说道:“你不赚我的钱,赚哪个的钱?”

    有这段的故事一传,“古董鬼”都是漫夭讨价,胡雪岩说一句:“大贵了。”人家就会老实承认,笑嘻嘻他说:“遇到财神,该我的运气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真的要价要得太离谱,通常都是写个条子到帐房支款,当然帐户要回扣是必然的。

    他的这种作风,德馨也知道,便不再提古董字画,屈着手指计算:“九

    百加两百,一千一,再加五十,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万。欠人呢?“

    “连官款在内,大概八百万。”

    “那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依旧可算豪富。”

    “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盘。”胡雪岩哀伤他说:“如果能够相抵,留下住身房子,还有几百亩田,日子能过得象个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呢?”

    “毛病就在丝上……”

    原来胡雪岩近年来做丝生意,已经超出在商言商的范围,而是为了维护江浙养茧人家,几百万人的生计,跟洋商斗法,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实力充足,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唯有苦撑待变。这情形就跟围城一样,洋商大军压境,吃亏是劳师远征,利于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于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师老无功,军心涣散而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就好比城内生变,但兵不厌诈,如果出之以镇静,对方摸不透他的虚实,仍有化险为夷的希望。这就是胡雪岩照样维持场面,而且亦决不松口打算抛售存货的道理。

    “一松口就是投降,一投降就听人摆布了。九百万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

    “雪岩,我没有听懂。”德馨插嘴问道:“什么叫‘倒八折’?”

    “倒八折就是只剩两成,九百万的货色,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晓翁,且不说生意盈亏,光是这口气我就咽不下。不过,”胡雪岩的眼角润湿了,“看样子怕非走到这一步不可了!”

    德馨不但从未见胡雪岩掉过眼泪,听都未曾听说过,因此心里亦觉凄凄恻恻的,非常难过,只是无言相慰。

    “象我这种情形,在外国,譬如美国、英国,甚至于日本,公家一定会出面来维持。”胡雪岩又说:“我心里在想,我吃亏无所谓,只要便宜不落外方,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万银子,我全部货色打对折卖掉,或者朝廷有句话,胡某人的公私亏欠,一概归公家来料理,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来,亦都认了。无奈……唉!”他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德馨很兴奋他说:“何不请左爵相出面代奏?”

    “没有用!”胡雪岩摇摇头:“朝廷现在筹兵费要紧,何况阎大人管户部,他这把算盘精得很,一定不赞成。”“阎大人”指协办大学士阎敬铭,以善于理财闻名,而他的理财之道是“量人为出、省吃俭用”八个字,对胡雪岩富埒王侯的生活起居,一向持有极深的成见,决不肯在此时加以援手的。

    “那么,”德馨有些困惑了,“你不想请左爵相出面帮你的忙,你去看他干吗?”

    “也不是我不想请他出面,不过,我觉得没有用,当然,我要看他的意思。晓翁,你晓得的,左大人是我的靠山,这座靠山不能倒。”接着胡雪岩谈起乌先生拆那个“”字的说法。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立即问说:“乌先生在不在?”

    “不知道走了没有?”

    胡雪岩起身想找螺蛳太太去问,她已听见他们的话,自己走了进来说:“乌先生今天在这里,就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叫人去看看。”

    “如果睡了,就算了。”德馨接口:“深夜惊动,于心不安。”

    其实这是暗示,即使睡了,也要惊动他起身。官做大了,说话都是这样子的。螺蛳太太识得这个窍门,口中答应着,出来以后却悄悄嘱咐阿云,传话客房,不论乌先生睡了没有,请他马上来一趟。

    六探骊得珠乌先生却还未睡,所以一请就到,他是第一次见德馨,在胡雪岩引见以后,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维他测字测得妙,接下来便要向他“请教”

    了。

    “不敢当,不敢当!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乌先生问:“不知道德大人想问什么?”

    “我在谋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没有?想请乌先生费心替我卜一下。”

    “是!请报一个字。”

    德馨略想一想说:“就是谋字吧。”

    一旁有现成的笔砚,乌先生坐下来取张纸,提笔将“谋”字拆写成“言”、“某”两字,然后搁笔思考。

    这时德馨与胡雪岩亦都走了过来,手捧水烟袋,静静地站在桌旁观看。

    “德大人所谋的这件事,要托人进‘言’,这个人心目中已经有了,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个‘某,。”乌先生笑道:“不瞒德大人说,我拆字是’三脚猫,,也不会江湖诀,不过就字论字,如果说对了,一路拆下去,或许谈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气地:“高明之至。”

    “那么,请问德大人,我刚才一开头说对了没有?不对,重新来,请德大人不要客气,一定要说实话。”

    “是的,我一定说实话,你老兄一开头就探骊得珠了。”

    乌先生定睛细看一看他的脸色,直待确定了他是说的实话,方始欣慰地又说:“侥幸,侥幸。”燃后拈起笔来说道:“人言为信,这个人立在言字旁边,意思是进言的人要钉在旁边,才会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断点头,而且不断眨眼,似乎一面听,一面在体味。

    “现在看这个某字,加女为媒,中间牵线的要个女人。”

    “请教乌先生,这个牵线的女人,牵到哪一面?”

    “问得好!”乌先生指着“信”字说,“这里有两个人,一个进言,一个纳言,牵线是牵到进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这个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子旁边的那个人?”

    “不错。”

    “我明白了。”德馨又问:“再要请教,我谋的这件事,什么时候着手?

    会不会成功,能够成功,是在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这个木字了。”

    乌先生将“某”下之“木”涂掉,成了“甘”、“言”二字,这就不必他解释了,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某”人,满口答应,其实只是饴人的“甘言”。

    因此,他问:“要怎么样才会失掉这个木字?”

    “金克木。”乌先生答说:“如果这件是在七、八月里着手,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呢?”

    “七月申月,八月西月,都是金。”

    “现在十一月,”胡雪岩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县的”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便向德馨说道:“子是水,水生木,晓翁,你赶快进行。”

    “万万来不及。”德馨说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个月不到,哪来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个月是丑月,丑为土,木克土不利。”乌先生接下来说:“最好开年正月里着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里有个顿挫,不过到四、五月里就好了,四月已,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岩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这话。”乌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悦诚服。”德馨满面笑容将水烟袋放下,“这得送润笑,不送就不灵了。”

    一面说,一面掀开“卧龙袋”,里面束着一条蓝绸汗巾作腰带,旗人在这条带子上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个玉钱,双手递了过去。

    “不成敬意,留着玩。”

    乌先生接过来一看,倒是纯净无暇的一块羊脂白玉,上镌“乾隆通宝”

    四字,制得颇为精致,虽不甚值会,但确是很好的一样玩物,便连连拱手,口说:“谢谢,谢谢!”

    “这个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谋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谢意。”

    等乌先生告辞退出,胡雪岩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但为了表示关怀好朋友,仍旧兴致盎然地动问,德馨所谋何事?

    “还不是想独当一面。我走的是宝中堂的路子,托他令弟进言。”德馨又说:“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边来玩,我顺便请他逛富春江,约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还记得这回事不?”

    “嗯嗯。我记得。”胡雪岩问说:“逛富春江的时候,你就跟他谈过了?”

    “不!那时候我刚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说道:“我们这位宝二爷看中了一个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备身价银子,不必我花费分文。不过,我刚刚到任,怎么能拉这种马,所以装糊涂没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还没有忘记这段旧情,而那个船娘,只想择人而事,我已经派人跟她娘老子谈过,只要两千两银子,宝二爷即可如愿。我一直还在犹豫,今晚上听乌先生这一谈,吾志已决。”

    这样去谋方面大员,胡雪岩心里不免菲薄,而且他觉得德馨的路子亦没有走对。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晓翁,”他问:“宝中堂跟他老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岩又说:“宝中堂见了他很头痛,进言只怕不见得效。”

    “不然。”德馨答说:“我跟他们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宝中堂对他这位令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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