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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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此处喻指山岳派。
⑧巴黎一区,酒店甚多。
⑨路易十四于一七一五年去世,与罗伯斯比尔倒台相隔约八十年。
热月六日以后,巴黎变得欢快了,一种近乎放荡的欢快,不健康的欢快。生的狂热取代了死的狂热,伟大消失了,出现了特里马尔奇奥①,他叫格里莫·德·拉雷尼埃尔,他办了《美食家年鉴》。人们去罗亚尔宫的中二楼用餐,由女子乐队吹吹打打的音乐伴奏。“里戈东人”②拉着琴,独领风骚。人们去海奥饭店,在盛满香料的小盘碟中品尝“东方”晚餐。画家博兹画女人,那是些天真可爱的妙龄姑娘的头像,她们作出“上断头台者”的姿势,也就是说穿着红衬衣,担胸露肩。人们不再去被毁的教堂里狂舞,而是去舞厅:吕吉厄里舞厅、吕盖舞厅、万泽尔舞厅、莫迪伊舞厅、拉蒙托齐埃舞厅。再看不见表情严肃的女公民用旧布做纱团了,取而代之的是素丹的后妃、野女人和仙女。再看不见土兵那满是鲜血、泥土和灰尘的光脚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那饰有钻石的光脚。欺诈与无耻一同再度出现。上面有供应商,下面有“小偷小摸”。在巴黎,扒手多如牛毛,人人都要看好自己的“吕克”,也就是钞票夹。消遣方式之一是去司法大楼广场观看女小偷坐小凳示众,她们的裙子可得束紧。剧院散场时,一些小男孩为轻便马车拉客,一面喊道:“男公民,女公民,这里有两个位置。”报贩叫卖的不再是《老科尔得利报》或《人民之友报》,而是《小丑信札报》和《顽童请愿书报》。德·萨德③侯爵主管旺多姆广场的梭枪区。反作用既欢快又残酷,九二年的“自由的龙骑兵”以“匕首骑士”的名字再生。与此同时,舞台上出现了这个怪人约克里斯④。出现了“美妙女人”⑤以及超过美妙女人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人们用矫揉造作、可笑又可气的字眼来赌咒。人们从米拉博⑥一直后退到博贝什⑦。巴黎就这样来来回回,像是巨大的文化钟摆,从这一端摆到那一端,从泰尔莫皮尔⑧摆到戈摩尔⑨。九三年以后,革命奇怪地消失了,世纪似乎忘记将它开创的事业来个圆满的结束。狂欢之神莫名其妙地插了进来,占据首位,使世界末日的恐怖退居第二;它遮住了巨大的景象,而且在恐怖之后放声大笑。悲剧消失在滑稽模仿中,在天边,狂欢节的烟雾隐约抹去了美杜莎⑩。
①公元前罗马作家佩特罗尼玛斯笔下的人物,以喜爱家华盛宴著称。
②十七、十八世纪流行的轻快舞曲和乐曲。
③法国作家(一七四0一八一四),曾从军并在法国革命中任从
④法国戏剧及民间语言中的傻瓜。
⑤指督政府期间仿古希腊罗马服饰的高雅女人。
⑥法国政治家(一七四九一七九一),著名雄辩家。
⑦丑角演员(一七九一一八四0)。
⑧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一场恶战。
⑨《圣经》传说中因道德败坏而遭天火的城市。
⑩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其目光使人变为石头。
然而,在此刻,即在九三年,巴黎的街道还保留革命开始时那种伟大与狂暴的面貌。街道自有其雄辩家瓦尔莱推着他的活动棚子到处走,站在棚顶向路人发表演说;街道自有其英雄其中一位自称“铁棍队长”;街道自有其宠儿《红爪》小册子的作者居弗鲁瓦。在这些小有名气的人中间,一些人居心不良,另一些人正直不阿,其中一位秉性耿直、不佝私情者,名叫西穆尔丹。
二 西穆尔丹
西穆尔丹有一颗纯洁但忧郁的良心。他推崇绝对性。他当过教士,这是严重的事。只要有什么东西在人心中造成了黑夜,人就会像天空一样处于黑暗的宁静之中。西穆尔丹的教士生活在他心中造成了黑夜。一日为教土,终身为教士。
造成黑夜的东西也会留下星星。西穆尔丹品德高尚又具有真知灼见,但这一切只在黑暗中闪烁。
他的故事讲起来很简单。他在乡村里当过本堂神甫,又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过家庭教师,后来他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便脱离了教门。
这是一个执拗倔强的人。他善于沉思,就像人们善于使用钳子一样。凡有一个念头,他必定穷究到底。他思考起来奋不顾身。他通晓所有的欧洲语言,以及几种其他语言。他不停地学习,因此能保持重贞之身,但这种压抑是再危险不过了。
作为教士,他信守誓言,这也许是出于骄傲,出于偶然,或者出于高贵,但是他没能保持信仰。科学摧毁了他的信仰,教条在他身上消失了。于是,他审视自我,感到自己仿佛是残废人。既然无力摆脱教士的过去,他便努力重新塑造自身,而且是以严峻的方式塑造。既然他失去了家庭,他便以祖国为家;既然他不能娶妻,他便以人类为美。这种巨大的充盈其实是空虚。
他的父母是农民,他们送他去当教士原是想让他脱离人民,然而他又回到人民中间。
而且他是满怀激情地回到人民中间。他以一种可怕的柔情关怀受苦的人。他从教土变为哲学家,从哲学家变为角斗士。路易十五在位时,他已经模糊地信仰共和制了。是哪种共和制呢?也许是柏拉图的共和制,也许还是德拉孔①的共和制。
既然不许他爱,他便开始仇恨。他仇恨谎言、君主制、神权政治以及他的教士道施。他仇恨现在,呼唤未来。他预感到未来,隐约看到未来,猜到未来既可怕又壮丽。他明白,要解决人类可悲的苦难,必须出现某种事物,它既是复仇者也是解放者。他早早地就崇拜灾难。
一七八九年,这场灾难来临时西穆尔丹已作好准备。他投身于人类这场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这是必然的,对他这种素质的人来说也是义无反顾的。必然性是不会为情所动的。他经历了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经历了令他战栗的波涛:八九年巴土底狱的倒坍对人民苦刑的终结,九0年六月十九日封建制度的终结,九一年瓦雷②之后王权的终结,九二年共和国的成立。他目睹革命兴起,他是不怕这个巨人的。不仅如此,革命的成长壮大给他注入了活力。他已经年老五十岁而且教士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但他也开始成长。一年又一年,他看到革命在日趋壮大,他也和它一样成长起来。最初他担心革命流产,他观察它,发觉它合乎清理,便愿它成功。当革命越来越令人畏惧时,他感到宽慰。他希望这个头顶未来星辰的米涅瓦也是帕拉斯③,而且以毒蛇面具为盾牌。他希望神灵在必要时用目光向魔鬼投去地狱之火,以牙还牙。
①公元前七世纪的雅典立法者,以严厉著称。
②指一七九一年路易十六出逃,在瓦雷被捕,被押回巴黎。
③前者为罗马智慧女神,后者是它的希腊名字,即雅典娜的别名,多以战神面貌出现。
他就是这样过到了九三年。
九三年是战争的一年。欧洲反对法国,法国反对巴黎。什么是革命呢?就是法国对欧洲的胜利,巴黎对法国的胜利。因此,九三年这可怕的时刻举足轻重,比本世纪的任何时期都更伟大。
欧洲进攻法国,法国进攻巴黎,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这是史诗性的悲剧。
九三年是紧张的一年。风暴骤起,夹杂着愤怒和崇高。西穆尔丹在风暴中感到自在。这种狂乱、野蛮及壮美的形势很适合他的胸怀。他像海鹰一样,内心深沉宁静,外表却喜欢冒险。有些人长着翅膀,暴烈而平静,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迎接巨风的。喜爱风暴的心灵是存在的。
西穆尔丹具有恻隐之心,但仅仅是对穷人。在令人厌恶的痛苦前,他奉献自己,不嫌弃做任何事,这就是他的善心。他乐于行善,其方式既丑陋又完美。他专门去亲吻脓疮。面貌丑陋的善举往往难以做到,但却受到他的偏爱。有一天,王宫医院的一位病人因喉部肿块而窒息,危在旦夕,这种脓疮发出恶臭,极为难看,而且可能有传染性,必须立即除掉。西穆尔丹正在那里,他将嘴贴到脓疮上吸脓,吸满了一嘴后吐掉再吸,就这样吸干了血脓,拯救了病人。那时他还穿着教土跑,有人对他说:“你要是为国王这样做,就会被提升为主教。”西穆尔丹回答说:“我不会为国王这样做的。”这个行动和这句话使他在巴黎的阴暗街区里颇得人心。
因此,他能使那些受苦的、哭泣的、发出威胁的人们按照他的话去做。当群众愤怒地反对囤积居奇分子时,激愤情绪往往产生过激的错误,西穆尔丹说一句话便阻止了错误,使圣尼古拉码头装载肥皂的船免遭抢劫,便聚集在圣拉扎尔道口拦车的愤怒人群散开。
八月十日以后两天,是西穆尔丹带领人民去推倒国王的雕像的。雕像倒下时造成了伤亡。在旺多姆广场,一个叫兰内·维奥莱的女人将绳子套住路易十四的脖子,她拉绳时被倒下的雕像压死。路易十四的这个雕像已经站立了一百年,它于一六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竖立,于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拆毁。在协和广场,一位名叫甘盖尔洛的男人咒骂拆毁者是恶棍,便被打死在路易十五雕像的底座上。这个雕像被粉碎后,被制成铜币,只有一只手臂得以幸免,那就是路易十五以罗马皇帝的姿势伸出的右臂。在西穆尔丹的要求下,人民交出了这只手臂,并派代表将它送给在巴士底狱里囚禁了三十七年的拉蒂德。拉蒂德曾被这位国王其雕像曾俯视巴黎送进巴土底狱,戴着脚镣手铐,在狱底度过一年又一年。当时谁能告诉他这座监狱将被摧毁,这座雕像将倒坍,他将走出坟墓,而君主制将进入坟墓呢?谁能告诉他,他这个囚徒将成为这只铜手,这只签署他的入狱令的铜手的主人呢?谁能告诉他那位卑劣的国王将只剩下这只铜手臂呢?
西穆尔丹属于这一类人:他们内心有声音,他们倾听这个声音;他们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他们专心致志。
西穆尔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他懂科学却不懂生活。因此他严峻刻板。他像荷马笔下的忒弥斯女神一样蒙着双眼。他盲目自信,像箭一样,眼中只有箭靶,直直奔向箭靶。在革命中最可怕的莫过于笔直的路线了。西穆尔丹笔直朝前走,不留余地。
西穆尔丹认为,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极端点是最牢靠的阵地这是以逻辑代替清理的人们的通病。他走得比国民公会更远,比公社更远,他属于主教府。
之所以称作主教府,是因为会议地点是主教的老府评。这些会议与其说是聚会,不如说是大杂烩。一些沉默无语却意味深长的观众列席会议,就像列席公社会议一样,用加拉的话说,他们身上“有多少个口袋就有多少支枪”。主教府是一个奇异的大杂烩,世界和巴黎的大杂烩,这并不矛盾,因为巴黎是各国人民心脏跳动的地方。在主教府,平民的激奋达到白热化。与主教府相比,国民公会显得过于冷静,公社显得过于温和。主教府是一个具有火山气质的革命组织。它包纳一切:无知、愚蠢、廉洁、英勇、愤怒、监视。布伦瑞克在这里有他的密探。主教府中有人可与斯巴达人媲美,也有人该蹲监狱。大多数人狂热而正直。吉伦特派通过暂任国民公会议长的伊斯纳尔之四,说了这句可怕的话:“当心,巴黎人。你们的城市将片瓦不留。会有一天谁也不知道巴黎曾在何处。”这句话促使了主教府成立。有些人,我刚才说过,各个民族的人,感到必须团结在巴黎周围。西穆尔丹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这个团体对反动分子进行反击。它是在公众对暴力的需求中诞生的这是革命神秘而可怕的一面。主教府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立刻壮大起来。在巴黎的大动荡中,开炮的是公社,敲警钟的是主教府。
西穆尔丹单纯而固执,他认为只要是为了真理,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他能超越极端的派别。坏蛋们感到他正直而暗中高兴,因为罪恶可以以德行作为掩护。他们既局促又满意。建筑师帕卡瓦普利用拆毁巴土底狱的机会,私下出卖砖石,而且,当他负责粉刷路易十六的牢房时,极力在墙上涂满铁栅、镣铐和铁项圈;圣安托万区的雄辩家贡雄行为可疑,人们后来发现了他的受款收据;美国人富尔尼埃在七月十七日向拉法耶特开枪,据说是被拉法耶特买通的;从比塞特来的昂里奥曾当过仆人、小丑和奸细,后来成为将军并且指挥大炮瞄准国民公会;拉雷尼原是夏特尔教区的代理主教,竟然以《杜歇老爹报》代替日课经。所有这些人都对西穆尔丹敬畏三分;在西穆尔丹可怕而真诚的单纯面前,他们有时不得不放弃更大的恶行。圣茹斯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