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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神兽录-龙子之卷:烟华(出书版) 作者:决明-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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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海龙王罕见地在她面前露齿微笑,右掌同时并拢,举起,看似手刀,实已灌注法力,刚利如刃,削铁如泥。
  她定睛看着,目光无惧。
  “若遇见我儿云桢,告诉他,梦里回来见见他母后,他母后为了他,几乎快要哭瞎双眼。”西海龙王以父亲身份,向她请托。
  “好。”
  她应诺,闭上眸,垂下颈,迎接手起刀落的瞬间剧痛来袭。
  狻猊……
  她在心里,最后一次,默默咀嚼这个甜美的名字。
  西海龙王此刻心存仁慈,以教人察觉不到太多痛苦的疾速,挥下手掌。
  洌厉掌风,唰地削落首级。
  殷红的血溅开,像狂风卷扬的漫天飞樱,片片纷红,也似骤雨,倾落而下,在冰冷的石室地板,绽开朵朵艳色小花……
  人死后,眼中所见的世界,是怎生模样?
  阴森安静?
  阒黑幽暗?
  还是由剑山荆棘、腥臭血水、青磷鬼火,所交织而成的可怕冥界?
  她没去过阴司,不知彼岸有何等景色,却从一些书籍中,读过不少人类幻想出来的亡者之都。
  书里说,那儿冷得会冻僵人,那儿看不见日月星辰,那儿没有蓝天白云,那儿只是一片无止无尽的黑。。。。。。
  可是,她醒来后的地方,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风,但不冷,舒服拂着,撩起鬓边柔软青丝;有日,但不烫人,透过树荫,洒下细银碎光,照映她一身炫芒,而抬头便可望见的湛蓝苍穹,云,像团棉花蓬松。。。。。。
  别说是无止无尽的黑,那片天空,连一点灰灰的阴霾都没有。
  这里就是黄泉吗?有点眼熟。。。。。。
  一只紫色的蝶,在她头上盘旋,累了,竟歇伫她鼻心。
  黄泉里,连蝴蝶也有吗?
  蝴蝶死后,同样得在地府里,继续当只蝶儿?
  她盯觑蝶翼上美丽精巧的纹路,呆呆发怔。。。。。。是不是每只死去的人或妖,都会有好些时刻,处于浑噩犯傻,不知今夕为何夕的茫然?
  蝶儿振翅,招来小小凉风,弄得她发痒想笑,禁不住扬手,把那只顽皮小蝶从鼻心上驱逐——
  皓腕甫抬,腕间所系的彩绳手环,倏然断裂,掉至草地间。
  那是狻猊送她的宝贝手环!
  她急忙去拾,仰躺的身子坐直,蝶儿大受惊扰,拍翅飞走,她将手环握进掌间,低头审视,牢固的彩绳怎会断裂?既无拉扯,绳结也没有松动。。。。。。
  躺在掌心的手环,断成数截,彩绳圈裹的真珠,不知是否掉落时给碰坏了,隐约可见珠体上一道裂痕。。。。。。
  法术修复不了它,她懊恼地试上几回。
  难道因为成了孤魂,连修好一条绳环,都做不到了吗?
  咦?
  延维瞠圆双眼,望向前方波粼银银的湖。
  再转首,来回环视周遭。
  她身处的湖心小岛,岛上唯一一棵孤高挺立的茂盛大叔,岛边开满了乳白色小花。
  她曾坐在大树梢头,看着狻猊湖中泅游,狻猊勾勾指,薄唇噙笑,挑衅又挑逗地叫她跳下来,与他同享鸳鸯戏水乐。两人玩得浑身湿,又躺平在绿茵小花间,任由暖阳晒干彼此,这其间,两人漫天漫地地闲聊,说过去,谈未来,编织着现在回想起来会感到遗憾哀伤的美丽远景。。。。。。
  这里。。。。。。
  这里是城外的马鞍湖,据说湖形似马鞍,故而得名,距离珍珠阁约莫数里路程,狻猊与她,策马来过!
  她怎会到这儿来?
  莫非她死去后,对此处眷恋不已,所以念念难忘,连魂魄也不自由主,徘徊于此?
  不对,若真说“眷恋”,也该是珍珠阁楼上,那方她与狻猊结为夫妻的天地,才是她死后都想飞奔回去的地方。
  只有两人足迹踏过的马鞍湖,没那么重要!
  延维飞往珍珠阁方向,就算狻猊应已没在那儿——他该顺从她的言灵,回到龙骸城去,不会在人界多做停留——归巢本能却带领她,往“家”回去。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
  会渴望回到熟悉或喜爱的地方,多看一眼也行。
  珍珠阁里,充满太多她与狻猊的回忆,那么甜,那么美。
  在那儿,他们是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行过礼,拜过堂,名正言顺,虽然不事生产,整日看来悠哉爽快的废人一双。
  在那儿,他疼她宠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在那儿,她被爱得心满意足。
  她怀念那里有两人同坐共食的桌,同衾温暖的被,同偎赏景的窗,一起读的书,一起喝的茶——
  记忆,浮光掠影,却样样珍贵。
  踏入阁楼,一切更是鲜活起来。
  一景一物,维持原样,独缺了狻猊。
  “不知他回去龙骸城去,他父王有没有答应替他寻找接回龙角的方法?希望可以成功接回去。。。。。。”她双手平放,触碰着桌面,想分辨生前死后有何差异,怪就怪在,她能感受到桌面纹路和凉凉温度,应该是刚死没多久,还没变鬼变透透,瞧,她连杯子都拿得起来。
  在房里走过一轮,故意穿梭于真珠长帘间,将珠帘扰得玎脆作响,循着往日狻猊步行过的痕迹,她跟着走,在鬼差找上她之前,她要逐步重温。
  他在哪里倾身吁烟,在哪里伫足回眸,在哪里含笑凝觎,她便在哪里多加停留。
  离开房,他挽她走过的楼阶,稍稍歇步并肩的栏杆,她一步一步,再走一遍,要当成去地府前的最终瞥顾。
  下至阁厅,她正张望左右,突见郭强气喘吁吁奔向她,一脸铁青凝重。
  “夫人!”
  “咦?你。。。。。。看得到我?!”延维很吃惊。郭强有天眼通吗?能看见鬼混哦?
  “您在说什么?啧——先不说别的事,五爷是怎么了?!他为何做出如此教人措手不及的事?!”
  “他。。。。。。做了什么事?”她不懂郭强提的怪问题。
  “五爷临行前,说要把珍珠阁送我?这。。。。。。五爷误会我对珍珠阁存有野心吗?!天地良心,我郭强在此发下毒誓,我若曾觊觎珍珠阁一分一毫,愿受天打雷劈!”郭强只差没拿刀挖心,证明自己清白坦荡。
  “他把珍珠阁留给你?”她有些意外,却又感到理所当然。
  毕竟珍珠阁对狻猊来说,只是暂居之所,送给郭强没啥好大惊小怪,狻猊大概是觉得此趟回去龙骸城,修复龙角,需花费数年光景,短期内不会上到人界,才将珍珠阁交予值得信赖的郭强吧。
  “对,可我怎能收?!这不是收下一两张银票的小事,五爷他。。。。。。他到底要去哪里?为何每一句话,都像交代遗言?!活似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夫人,您知道吗?!”
  交代遗言?
  这辈子永远不回来一样?
  延维拢眉:“他只是要回家去呀。”
  对,他只是回家去。
  回人类踏不进的深海大城。
  “每次五爷回家去,从来不曾说过那些话,什么叫大家自己多阵珍重,他无法再替珍珠阁带回真珠,可以考虑转行,将珍珠阁另做他用……”
  “也许……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珍珠阁,怕大家没真珠卖,只能喝西北风,才这样交代你们吧。”延维仍是这般单纯想。
  郭强神情严肃,未因延维说辞而宽心。
  他没见过五爷这副样子,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同样是笑容,由当中挟带的言语或口吻,便能细分更多情绪,五爷临行前,笑笑地拍着他的肩,告诉他:一切就交给你了。
  那并非轻松愉悦的态度,倒像是……他做下了一个很胡来的决定,而那个决定,极可能是条不归之途。
  “五爷吩咐我,您回到珍珠阁时,将这几张纸交给您。我是不太明白五爷用意,也不清楚五爷与夫人之间发生何事,但我真的很担心五爷……倘若五爷如夫人所言,只是暂时返家,我们会守在珍珠阁里,等五爷再回来。”郭强把狻猊托付的东西,递交给延维。




第十五章

  几张的白纸。
  在众人眼中,确实是白纸。
  在延维眼中,却写得满满。
  人类看不见的文字,在白纸上头浮现。
  她读着上头的逐行逐字,震惊到无法动弹,纸张被泛白纤指给抓得皱扭。
  延维脸上血色全失,惊慌失措,奔出珍珠阁,任凭郭强在身后呼喊也没再回头。
  你读到我留下的书信,应是“替身术”奏效,那么,我便安心不少。
  到最后,我也只剩此途可选,其余那些不管你死活,或是顾及自己平安就好的选项,完全不列入思考内。
  她胡乱抹去泪,它们阻碍了她的视线,教天与地之间,笼罩在茫茫水雾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容我先说,我不是弃你而去,这相当重要,“负心汉”三字别冠在我头上。我与你爹不同,他离开你娘亲,或许是心存辜负,我离开你,则是为成全我内心的愿望——护你周全,不容任何人伤你丝毫,虽说最终情况相仿,但理由天差地别,勿怨我鲁莽冲动,更别恨我,我不希望,你回想起我时,是咬牙切齿的。
  可恶,泪水完全止不住。

  不愿你糊里糊涂,弄不清始末,不明白何以身处西海城的你,竟回到珍珠阁周遭,我会完整告诉你,你读罢此信,记得去找狐神勾陈,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勾陈身边,至少,看在你与他义兄妹关系,他会愿意助你,至于他能帮多少,我也没把握,姑且试之。
  把她丢给勾陈,算什么呀?!
  勾陈是她的谁吗?!
  嘴上喊着哥哥妹妹,实际上连一滴血缘关系也没有,面对西海龙王如此强大的对手,勾陈凭什么要插手,去沾染一身腥呢?!
  若他无能护你,书柜上有个木匣,里头摆着“敛影晶”,是我为你寻来的护身物将其佩戴身上,能敛藏你的气息,少掉我的龙气相随,我二伯父要找到你,并非易事,你尽可能往东海之上的陆路去。
  敛影晶,她在书里读过的玩意儿,传说它稀罕难寻,只在海沟深处,他是何时……
  我将所有剩余术力,在你身上设下“替身术”,当然,并非你平时玩的小纸人,而是更高端咒术,不受任何禁锢限制,更不会被破解,如我二伯父那类已臻仙班的龙王,区区纸人替代的小把戏,用一回两回可以,再多玩,只会失效。
  你手上的彩绳手环,正是连系的楔,我想,它此时已断,真珠裂损了吧?那在我预料之中,我在七彩丝线中,混进了龙鬓一块编制,那真珠,是龙子一出世便随母胎孕育的如意宝珠,我让它们系在你腕上,以完成替身之术的重要关键。
  捏在掌心的彩环,烫的吓人,更像扎满尖刺,教她肤肉尽痛。
  她不知道,它所代表的意义如此可怕,他一边笑着,一边为她绑上它,骗她“希望这手环真有神效,把你变乖,等着嫁我当珍珠阁老板娘”,教她单纯的以为,彩环是他突发奇想的情趣,像人类爱侣互换信物一般的意思……
  它不是。
  它是他为了进行术法,才诓骗她戴上的,那是,她还傻乎乎地开心,看在他眼中,又作何感想呢?
  如同你在纸人上施咒,牵系你与纸人的关系,当你危机之际,得以脱身,我的咒术也正是如此,只不过它不需要你的同意,一切取决于我。
  以你为正主,儿我,是替身。
  难怪!难怪你净是挑些纸人替身的书籍读,你是在找这个吧?!
  比纸人替身术更困难,却更不会失败,将正主所受之伤,尽数移转到替身身上的咒术——
  你带着怎生的心情,随我二伯父回西海城,我便也是以那样的心情,在做这件事。
  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受伤害,甘愿一死,换他平安……
  而他,竟然也是。
  她与他,是两个偏执的笨蛋,比着谁更痴、谁更傻,谁更豁出一切。
  听话,速速去找狐神,切莫寻死,为我珍惜我拼回来的这条性命。
  要她听话?!他呢?!他却没有听她的话,没有顺从她的言灵,乖乖回去龙骸城当他的五龙子呀!
  他在最后一刻,以替身术,将应该在西海城身首分家的她,替换了过来。
  她,醒在他所处的湖心小岛上,而他,则在西海城里,承受西海龙王斩下的手刀——
  死的人不是她,是他。
  是他呀!
  延维嚎啕大哭,在飞驰的途中,不顾被任何人瞧见的可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掩面哭泣,仿佛被爹娘遗弃的娃儿,那般无助、那般害怕、那般天崩地裂。
  “狻猊——狻猊——”
  她抽抽噎噎,叫着、骂着,还有更多更多的心痛呐喊,直至眼前一黑,她被翻腾的激动击溃,昏了过去,由半空中坠跌而下,落入脚下那片无垠大海,扑腾的水花,吞噬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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