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时间的玫瑰 作者:北岛-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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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的朋友,给托尔斯泰拍了个电报,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们在一个小站下车,托尔斯泰派来的马车正在等候。这对年仅十岁的鲍里斯终生难忘。
鲍里斯最初的兴趣是植物学。1903年夏天他随父母在乡下度假,突然被邻近别墅传来的音乐惊呆了,那是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正谱写第三交响乐。他父亲和斯克里亚宾很快成为朋友,经常一起散步聊天,甚至争吵。从1904年年初起,斯克里亚宾到瑞士住了六年。临行前,他到帕斯捷尔纳克家告别,对鲍里斯在音乐上的前途寄予厚望。此后,鲍里斯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作曲弹钢琴。六年后,斯克里亚宾终于从瑞士回来了,在莫斯科举办个人演奏会。鲍里斯每天顶着寒风,到音乐学院去听他排练。有一天,他去拜访了斯克里亚宾,并弹了几首曲子,得到大师的赞扬。而鲍里斯却为自己的音乐才能苦恼,他认为自己缺少“绝对的辨音力”。
1905年鲍里斯随父母去柏林住了几个月,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他开始读德文原著,并到柏林大学旁听,他的兴趣开始转向哲学。他考上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很快就转到哲学系。当时莫斯科大学提倡的是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胡塞尔的现象学,而鲍里斯却成为新康德主义信徒。他听说德国马堡(Marburg)大学的哲学教授柯亨(HennmannCohen)是这方面的权威。正好莫斯科大学和马堡大学有校际交流项目,莫斯科大学的优秀生可去那儿上学。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把教钢琴积攒下的两百卢布送给鲍里斯作礼物,使他去马堡上学的梦想得以成真。1912年4月21日,他乘三等车厢从莫斯科出发,四天后抵达马堡。
四
前两天我参加德国海德堡(Heidelberg)诗歌节,再去乌兹堡(Wtlrzburg),看望正在那儿教书的老朋友张祥龙,在他家度周末。星期一早上,我从乌兹堡出发去马堡,先乘快车,然后在卡塞尔(Kassel)换成慢车。德国的慢车还真慢,晃晃荡荡穿过早晨的大雾,几乎在能停的地方都停,让我体会到帕斯捷尔纳克近一个世纪前的漫长旅程。
马堡终于到了,我尾随许多大学生模样的人走出车站,在车站广场发呆。大雾早已散尽,阳光忽明忽暗。我到附近的一家旅馆打听游客中心在哪儿,柜台后面的老女人显得有点儿不耐烦,顺手一指——向左。我沿着桥过河,迷了路,最后在一个大学生的指引下,终于找到游客中心。接待我的小姐告诉我,他们没有多少关于马堡的英文资料,得到书店去找,但她麻利地在地图上划出帕斯捷尔纳克的故居。那儿离市中心很远。
鲍里斯在一个寡妇家租了个便宜的小房间,从窗口能看见兰河(Lahn)。他很快就投入到紧张的学习生活中。马堡学派是新康德主义的中心,而鲍里斯师从的柯亨教授又是其首领。他为了与柯亨见面做了充分的准备,前两次都扑了空,最后终于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鲍里斯告诉教授,他不想选别人的课,只想专攻柯亨的理论。教授很不高兴地说,他的学生必须具有广博的知识。
帕斯捷尔纳克把马堡称为“中世纪的童话”。马堡依山傍水,市中心在山顶上。按游客中心小姐的指示,我坐电梯升到山顶。又沿着石板路转悠。马堡似乎未毁于二:次大战的轰炸,到处是那种由外露的木框架勾连的房子,保存完好。市政厅建于十六世纪初,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尖顶上的铁公鸡一到整点就扇动翅膀打鸣报时。我拐进一家书店,买了本带英文介绍的马堡的画册。其中提到在这儿住过的名人有马丁·路德、格林兄弟和帕斯捷尔纳克。我问老板娘有没有关于帕斯捷尔纳克的书。“帕斯捷尔纳克?”她不懂英文,一脸雾水,呐呐重复着。旁边的一个女大学生帮我译成德文,她显然知道帕斯捷尔纳克。她微笑着,眉毛往上一扬,她大概对一个东方人在一个德国城市打听…一个俄国诗人感到好奇。
鲍里斯在柯亨教授的讨论课上交了两篇论文。他在给他表妹的信中写道:“哲学上势头很好。柯亨对我的文章感到惊喜。”教授甚至鼓励他留在马堡读博土。就在这个时候,他初恋的情人伊达和她妹妹要到马堡来。姐妹俩在马堡的旅馆住了三天。鲍里斯向伊达求婚,被拒绝了,她已另有所爱。临别时,鲍里斯突然跳上火车,把姐妹俩一直送到柏林,当天夜里再赶回马堡。
鲍里斯接到柯亨教授的正式邀请,请他去 参加星期口午餐会,这是一个在学业上得到肯 定的重要信号。但他最终没去。一个8月初的 早上,他乘火车告别了马堡,也告别了哲学。十 一年以后,即1923年2月,他带妻子到马堡住 了两天,但他什么都没有提起。马堡是他一生 的转折点,由于失恋,他从哲学转向涛歌。后来 他借《日瓦戈医生》女主角之口说:“我不喜欢毫 无保留地献身于哲学。在我看来,哲学对于艺 术与生活来说只不过是贫乏的季节。专门学它 就像只吃辣根酱那么怪。”
我仔细地研究地图,算了算即使来回乘出 租车,去故居的时间也不够了。让我惊讶的是, 他的住处离城里那么远,而他兜里仅有两百卢 布,恐怕很多时间都耗在路上,步行成为他思考 和感受的主要方式。鲍里斯在马堡住了三个 月,而我只在马堡呆了三个小时。我漫无目的 地在街上闲逛,像个真正的游客。我突然感到 慌张,生怕在街上迎面撞上他。
五
马堡我哆嗦。我燃烧又熄灭,
我摇摆颤抖。我刚求过婚——但已晚了,我胆怯了,于是遭到拒绝。多么可惜她的眼泪!我简直比圣徒还幸福!我走入广场,我可以被认为是再次诞生者,每件晓事都活着,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在自己离别的意义上升起。石板晒得发热,街的额头黧黑,鹅卵石怀着敌意望着天空,风像船夫滑过椴树林,所有这些多么相似。但无论如何,我要逃离它们的注视。我没发现它们的欢迎词。对任何财富我也不想问津。为了避免嚎啕大哭,我必须立即逃走。天赋的本能,阿谀老先生,今夜我不能忍耐。他肩并肩悄悄溜过想到:“男孩子的爱情,很不幸照顾他们要特别留神。”“踏步走,再来一次,”本能对我说。像一位经院哲学家,英明地领我穿过被晒热树木的、丁香花和情欲的童贞的禁入的芦苇。“你要学会走路,然后再跑。”——本能说,而新的太阳从天顶下望,就像教地球上的土著在新行星上重新学步。这一切使某些人眼花缭乱。使另一些人—— 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雏鸡在大丽花丛中觅食, 蟋蟀、蜻蜓像钟表一样滴答响。 房瓦在游泳,中午不眨眼地 看着房顶。在马堡 有人高声吹口哨,做弩弓 有人默默准备去圣三一节集会。 沙子发黄,吞噬着云朵。 暴风雨将临使树丛的眉毛抖动。 天空烧焦后结成止血的 金车素而落下。 那天,我像个地方的悲剧演员 背诵莎士比亚悲剧一样, 把你从头到尾背得烂熟, 随身携带着在城里闲逛并排练。 当我跪在你面前,搂抱住 这片雾,这块冰,这个外表 (你多美!)这股热旋风…… 你说什么?清醒些!完了。我将被抛弃。 这里住过马丁·路德。那里住过格林兄弟。 利爪状的屋檐。树木。墓志铭。 所有这一切都记得并向往他们。 一切都记忆犹新。这一切又多么相似。 不,明天我不去那儿。拒绝—— 比离别还彻底。一切都明白。我们两清了。 火车站上的忙碌与我们无关。 我将发生什么事,古老的石板? 大雾把我们的行李袋散放各处, 在两个窗口各存一个月。 忧愁像游客在每本书上划过 并和书本一起被放入沙发。 我怕什么?我对失眠之夜 像对语法书一样熟悉。我已和它结盟。 为什么我惧怕习惯思想的出现 犹如惧怕月夜狂患者的到来? 夜晚坐在月色下的 镶木地板上,同我下象棋, 窗户敞开,空中散发着金合欢的香气, 热情像证人一样头发灰白地坐在角落里。 杨树是棋王。我同不眠之夜玩耍。 夜莺是棋后,我倾心于夜莺。 黑夜在胜利,王和后在退却, 我看到早霞。
1915年
(菲野译)
马 堡
我战栗。我闪烁又熄灭,
我震惊。我求了婚——可晚了,
太晚了。我怕,她拒绝了我。
可怜她的泪,我比圣徒更有福。
我走进广场。我会被算作
再生者,每片椴树叶,
每块砖都活着,不在乎我,
为最后的告别而暴跳。
铺路石发烫,街的额头黧黑。
眼睑下鹅卵石冷漠地
怒视天空,风像船夫
划过椴树林。一切都是象征。
无论如何,避开它们注视,
不管好歹我转移视线。
我不想知道得失。
别嚎啕大哭,我得离开。
房瓦漂浮,正午不眨眼
注视房顶。在马堡
有人吹口哨,做弩弓有人为三一节集市妆扮。沙子吞噬云朵发黄,一场暴风反复撼动灌木丛。天空因触到金车素枝头而凝固,停止流动。像扮演拥抱悲剧的罗密欧,我蹒跚地穿过城市排练你整天带着你,从头到脚把你背得滚瓜烂熟。·当我在你的房间跪下,搂住这雾,这霜,(你多可爱!)这热流……你想什么?“清醒点!”完了!这儿住过马丁·路德。那儿格林兄弟。这一切都记得并够到他们:鹰爪—电檐。墓碑。树木。一切都活着。一切都是象征。不,我明天不去了。拒绝 ——比分手更彻底。我们完了。两清了。如果我放弃街灯,河岸——古老的铺路石?我为何物?雾从四面八方打开它的包袱,两个窗口悬挂一个月亮。而忧郁将略过那些书在沙发上的一本书中停留。我怕什么?我熟知失眠如同语法。早就习以为常。顺着窗户的四个方框黎明将铺下透明的垫子。此刻夜晚坐着跟我下棋象牙色月光在地板上画格。金合欢飘香,窗户敞开,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
杨树是王。我同失眠对弈。
夜莺是王后,我闻其声。
我去够夜莺。夜得胜了。
棋子纷纷让位给早晨的白脸。
1915—1956年
(北岛译)
由于篇幅关系,我略去顾蕴璞的译本。这首诗,帕斯捷尔纳克一生中修改了很多遍,比如菲野译本标明的是1915年,顾蕴璞译本标明的是1916年和 1928年,而我参照的企鹅版的译本表明的是1915—1956年。看来有理由相信,我的译本是最后的定稿。由于找不到菲野和顾蕴璞译本的英文翻译,故无从比较。也许更有意思的是,可以看到诗人修改的地方。与1915年的版本相比,1956年的定稿中做了很多改动,特别是大幅度删节,初稿中的第五到第八段完全被去掉,把十八段压缩成十四段。从定稿的角度来看,这四段确实是多余的,自言自语式的表白,使全诗陷于停顿,带有青春期写作中滥情的痕迹。另外即使没有参照,我们还是可以感到意象和节奏上微妙的变化。只举一例:热情像证人一样头发灰白地坐在角落里(菲野译);激情如证人枯坐在角落里(顾蕴璞译);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北岛译)。显然让热情这个灰发证人,从坐在角落里改成站在门口,变被动为主动,证人成为不速之客,造成一种咄咄逼人的紧迫感。
这首诗带有明显的个人自传色彩,显然和马堡的失恋相关。从结构上来看,这首诗分两部分:其一,前十段是作者在城里游荡时的感受,加上对求婚被拒那一刻的“闪回”;其二,后四段是不眠之夜的苦闷,以及最终的超越与升华。
开篇直接进入主题:我战栗。我闪烁又熄灭,/我震惊。我求了婚——可晚了,/太晚了。我怕,她拒绝了我。/可怜她的泪,我比圣徒更有福。作者一连用了七个动词短句,展示求婚被拒绝那震惊、后悔及无所适从的状态。而最后一句的基调显然和前三句不同——怜悯,骄傲、如释重负,与下一段中我会被算作/再生者相呼应。对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小伙子,这种失恋的痛苦,对“契约”的无知和渴望,失败后的轻松感统统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是作者的漫游过程。他在马堡这个古城漫无目的地行走,穿越历史穿越自然,与其说是消耗体力,不如说是一种精神释放。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周围环境上的感情投射,步移景换。
其中第三段最精彩:铺路石发烫,街的额头黧黑。/眼睑下鹅卵石冷漠地/怒视天空,风像船夫/划过椴树林。一切都是象征。静与动、愤怒与和谐、坚硬与柔软都融合在一起。诗歌中既要讲“奇”,又要讲“通”。所谓“奇”,就是俄国形式主义所说的“陌生化”;而“通”,按我的理解,则是一种诗意的合理性。比如鹅卵石冷漠地/怒视天空,风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