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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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那几个家丁像是见了亲生爹娘一样,起脚飞奔到窗下,仰著头七嘴八舌。
“别急,慢慢说!”
一个家丁走上来,“丁大夫,老夫人病势忽然加重,我们老爷请您快去!“
霍浮香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少言,少言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在彼此眼中读到了相同的疑惑,都觉此事委实太过巧合。
两人在家丁簇拥之下向李家庄行去,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李老爷率著一群人浩浩荡荡迎了上来。
李老爷还能勉强自持,身後的年青人早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抢先挡在路上,下巴斜扬,眼睛之中既有轻蔑之意又满是忿恨,“人人都说你医术精湛,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早在少言拒绝住进李家之时,他就心下不快,偌大的杭州城,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和李家攀上关系。偏偏这个花重金请来的大夫却不领情,一副对李家避之不及的表情。
少言微微皱眉,无意与他计较。霍浮香哪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少言,跨上一步,冷得仿佛万年雪峰,“你说什麽,再说一遍。”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两人之间,一瞬间,那年青人瞳孔缩小,向後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气弱,马上又进前一步,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李老爷见多识广,相人颇有几分相力,晓得平常人绝不会有这等气势,上下打量一番,再看见那只横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将年青人扯到身後,陪笑道:“不知这一位……”若自己所想是真,那眼前这个人可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霍浮香!”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霍浮香”三个字似乎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此言一出,那年青人心里暗侥幸,谁不知道霍浮香有三绝:横笛是一绝,绞龙索是一绝,另一绝是绝情,视人命如草芥。方才若是他一怒之下出手,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及此,背後冷汗直流。
李家父子气焰全消,恭敬万分地将霍浮香请了进去,反而将少言冷落在一旁。少言暗笑,果然是恶人还要恶人磨。
见到李老太君,把霍浮香吓得著实不轻,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将死之人会难看到如此地步。只见床上之人面色灰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配上一付皮包骨的面容,似乎脸上的肉都被人抽走了。最诡异之处便是除了头部,病人全身浮肿,宛若在水中泡了三四天,整个人胀成平常的两部还有余,呼吸之间,腐味熏人,也难怪李家人会急得满街敲锣打鼓地找人了。
寒积於内,热越於外,其寒为假寒,其热为假热,脉搏虽微弱,但生机未绝,显然是时间尚浅,毒性还未散入三焦、遍及五脏,正是害得白家三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混合之毒。
霍浮香不懂医术,在一旁看著密切注视著少言,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下有些了然,低声问道:“可是很难?若是真,犯不著浪费太多心力。”
少言低声道:“不难治,只是麻烦之处不在这里,这种毒我曾在白三少的身上见过。”此言一出,霍浮香便知有异,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还都是少言经手,这一切摆明了就是针对他而来。“解毒之时气味不太好,你有洁癖,还是先出去好了。”
“我留下。”霍浮香斩钉截铁,不给丝毫转寰余地。少言想了想,也罢,相对於李家父子,自己对霍浮香的内功心法了解更多。
命人先将门窗开好,在屋内架起四支火盆,一众家丁只是拼了命将炭堆於其中,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少言驾轻就熟地下针开方,忙了半天,又撬开李太君的牙关灌下一付药。
半刻後药力发作,只见床上之人忽然开始全身抖动动,有如在同中瑟瑟而立的秋叶,脑袋、四肢,到最後似乎每根头发也开始抖动起来。
把握好时机,少言跨上床,扶住李太君的肩让她背对霍浮香,沈声命令道:“现在!”霍浮香得他面授机宜,早在一旁暗自准备,听到少言发令,单掌一竖闪电般印在李太君背上,一股内力排山倒海般涌进李太君的身体。旁边的小丫环手捧铜盆,放在李太君颔下。
李家父子被霍浮香赶出来,只好立在房门外,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日头都已经过了中天,忽听屋内“哇”的一声响,父子两对望一眼,齐齐向里冲去。刚进门,一股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将两人熏得头昏眼花,忙将门窗大开。
气味略为散去,两人这才看清李太君捧著一个大大的盆狂吐不止,盆中的液体色呈黑红,腥臭难当。但脸色却不复以前的灰败,连身上的浮肿也消退了不少。忙趋向床前,一个接过盆,一个为她抚背顺气。
少言心力损耗过巨,一脸苍白地倚在霍浮香身上。“怎麽样?”霍浮香执起毛巾为他擦拭额头,低声埋怨:“还说不难,早知道就让她死好了。”接下来的话都消失在少言的白眼里。
“李老爷,老太君身上的毒说起来还是我……”
“说起来幸亏有少言在,”霍浮香抢过话头,“不过他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辈子,你还是早做打算,找出仇家免得後患无穷。”
“是,是,当然当然!”李老爷在他面前哪敢说半个“不”字。少言明白话里全是维护之意,若是如实讲出,只怕李老爷一家以後会对他恨之入骨了。霍浮香既已说出口,也不便反驳叫他难堪。况且,此事十有八九是由己而起,那麽只要找出主使之人解决了事端,以後李家自然不会再有危险。因此只是偷偷给了霍浮香一拳,又交待说:“此毒从口而入,以後凡诸般饮食都要特别当心,最好不要假手他人。”
“诊金送到客栈,”霍浮香扶著少言向外走,“还有,以後多做善事,别太黑心了。”看少言虚弱得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心下总是不忿,非要借机讽刺几句才解气。
李老爷哭笑不得,即不能答是,又不敢违背霍浮香。
两人回到落脚之处,参议半晌,仍无法究竟是何人所为,只得先放过一边,提起去岭南的事来,霍浮香自然大加反对,可少言主意已定。霍浮香拗不过,又说自己无事,执意跟随。少言本待不允,可念霍浮香未必会听自己的,幽幽叹口气,算是默许了。
第二天,两人又在该如何去岭南上起了争执。按少言本意,买两匹马日夜兼程,四五天内即可抵达。霍浮香却说少言身体不适,如此奔波,恐怕人还没救,他就要先倒了。
这一次,少言说什麽也不肯让步,说能早一刻便多一分希望。霍浮香知少言平日里算是随和,可固执起来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又不敢和他争吵,怕他一怒之下独自一人上路。
两人到了马市,少言看中两匹杂色的牡马,正要上前交涉,霍浮香拉住他,自己走上前与那小贩交头接耳一阵,那小贩连连点头。
少言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就见那小贩走过来低头哈腰地陪笑说:“这位官人,小人的马是不卖的。”少言惊讶不已:“不卖!那你来马市干嘛?”
小贩为难地回头看看霍浮香,又陪笑两声,干脆自顾自走了。
看著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到了这个地步,再笨的人也知道是霍浮香捣的鬼。少言无奈,只得撇下他亲自出马。本来几将谈妥,哪知道那小贩忽然抬头看了看他身後,脸色一变,低著头溜走了。
少言回头,霍浮香正站在他身後,唇边噙著一丝微笑,与平常无甚分别,只是指缝间簌簌落下些石粉来。
到最後,只好选了一辆马车,这一次霍浮香没有反对。其实在内心深处,少言也颇为同意他的话:我听到白老三中毒的消息才来找你,前前後後已经将近十天。你就是立刻到了岭南,该死的也早已死了。只是少言总想救人如救火,哪容得一路游山玩水,快些赶路尽到人事,成不成却在天意了。
出了城,便是一条笔直大路,霍浮香执缰,少言便在车中稍事休息,昏昏沈沈正要睡去,忽听霍浮香“咦”了一声,勒缰停马。掀开帘子,只见路旁一个小小的湖泊,湖中几片荷叶亭亭而立。而湖旁立著一人,正挽著一柄几与身高相等的巨弓,白羽银矢指向西方。此时天色向晚,夕阳从两座山头间斜照过来,将这一人一弓涂成了金黄|色。
霍浮香赞道:“好汉子!”
而少言却是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三:再相见,陪君醉笑三场,不诉离伤
少言一震,失声叫道:“林大哥!”
有野鸭正从湖面横空掠过,林文伦巨弓微沈左手五指松开,长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从野鸭颈上对穿而过,那只野鸭“嘎”地一声,落入了水中。
少言跳下车,见林文伦将巨弓敛於身後,背对著湖光山色,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沈淀著热切瞬也不瞬地盯住了他,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而起,只是立在他面前欢然又略带忸怩地唤了一声。相比之下,林文伦就自若了许多,“大眼睛,好久不见。”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皱眉道:“你瘦了好多。”
一句话在少言心中激起阵阵暖意,两年前他孤身离京,从此独来独往形影相吊。大漠之中霜冷长河,秦淮岸边莺歌燕舞,一路走马观花地看下来,长亭更短亭,却始终找不到栖身之所,可以让他蜷缩起来安心的睡去。有时中夜自思,不由魂为之伤,这份倦怠与黯然,不关风月,却是同样的深入骨髓。
如今乍然听著这样略带责备的关怀,恍忽间,时光快速退回,那个带他游历天桥的小小少爷似乎又站回到面前,他也回复到那个不解情为何物的孩童,为母亲忧心忡忡,又有著涩涩的快乐。
握住林文伦的手将他牵到车前,为两人引介,“林文伦林大哥,这是霍浮香。”
霍浮香初见林文伦立於湖边,不费吹灰之力开弓如满月,英姿勃发,不由得赞了声“好汉子”,又见少言与他极是熟稔,早已离了马车静立一旁。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细细打量一番,见他黝黑的皮肤隐隐泛出闪亮的光泽,身材挺拨肩宽腰细,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沈稳干练的气势,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双手抱拳说了声“久仰。”
马车继续前行,霍浮香在驾座手中执缰,方才与林文伦目光一触,彼此对对方的意图都了然於心,雄性对入侵自己领域的敌人有种超於直觉的危机感。听著车内偶尔传出来的细语轻笑,心中五味杂陈。相识有年,两人谈文论诗音律相和,少言一直是淡淡的,从未超越朋友应有的举动,像这般言笑无忌欲求而不可得。从前总以为这就是他的真性情,原来是看人的。
前行复前行,一更时分天色向晚,远处起伏的山廓俱没於黑暗中。少言困顿,支撑不住,斜倚著车厢沈沈睡去,一呼一吸之间,胸膛微微起伏。林文伦坐在对面,看著他小巧耳朵上细细的绒毛、盘伏在颈子上几缕发丝,心中巨浪滔天。这两年,虽然时时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人在何处在做什麽,可那终究是一张张的纸片,哪及得上此刻一个活生生会笑会害羞的人就在眼前。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两人同行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作声,惟有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著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後,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少言进房安放行李,却见已经有半人高的木桶矗立正中,一个小夥计正端著木盆向里加水,见他进来,露齿一笑,房中热气氤氲。
少言沐浴过後神清气爽,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