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Ⅰ-Ⅱ2部全)-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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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笔者采访本书时,在那些八十多岁的乡间老人口中,仍能听到这类好似已经老得发霉了的词句。
是“官家”,而不是“国家”——就是说,这个国家是官们的,而不是老百姓的。
“真命天子”的皇帝,朝朝代代承包了这个国家,再把它承包给各级官员。从七品到一品的承包官们,自然要为自己的官帽负责,也就是为比自己大的官负责,最终都为皇帝负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无论老祖宗留下多少至理名言,也无论出了多少明君清官,有多少盛世,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大体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至于老百姓能够排得上号的,就是没完没了地缴纳赋税,供官员们挥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既然国是官们的家,那在自己家里取用什么,还能有什么问题吗?
古装戏里,老百姓是有击鼓鸣冤权的。可若是碰上了昏官,或是收了银子的贪官,那就是送上门去了。权力就是法律,就是印钞机,在官家那儿找不到公理、正义,老百姓还要活,怎么办?一个“义”字就大行其道。最普遍的是老乡观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忙就得帮。二道沟人那样齐心抱团,与他们都是山东日照人,不能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比较普遍的是磕头拜把子,“不能同生,但愿同死”的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大户人家,七狼八虎,膀挨膀一帮精壮后生,“警察狗子”和一些恶势力也要畏惧几分。小门小户,势单力薄,就得互相依存,拜把子是最便捷的方式。“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比较典型的是“在家礼”。类似“在家礼”的会道门,旧中国一个县少则十几种,多则几十种,屡禁不止,为什么?原因之一是官家靠不上,只有靠自己,靠天然的老乡关系,及包括磕头拜把子在内的各种各样的哥们儿义气的组织形式。《水浒传》在明清两代成为禁书,并不是因为一些好汉滥杀无辜,而是因为反官家(书中称“官府”、“官军”)。而那一百单八将,除个“义”字,再无其他。连刘备这样的皇叔、国君也难幸免,竟将个“义”字置于蜀国利益之上,那桃园三结义却被视为千古美谈。至于“俺降的是俺大哥,不是你日本子”的徐文海,无论怎样死于日寇之手,那头脑中可曾有丝毫的国家、民族意识?
更不用说到了“九一八”那个悲惨的时候,本来最该与这片黑土地共存亡的官们,也就是这片黑土地的真正主人,有的跑了,有的打一阵子降了,有的干脆就一头投进了能继续给他们乌纱帽的侵略者怀里。
“满洲国”十四年,“正经人家”的我的祖辈中,没一个人挺身抗战打鬼子,这是不能不使我感到羞愧、悲哀,甚至耻辱的。可再想想,又该怎样责备他们呢?
1935年11月22日,胡风为萧红的《生死场》写的《读后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界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
在那辽东大山的碾子沟,我的祖辈知道自己来自莱州府,还知道那碾子沟北边不知多远的地方有座奉天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不知道碾子沟属凤城县,就像不知道奉天城被日寇占了一样。从山东家到东边道,一辈辈不知道生而为人该享有什么样的权利和义务,只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被官家管着的。他们怕官、躲官,蹲在那大山里,没有村屯(街道)门牌户口。只有见到哪儿升起缕炊烟,又来了一户人家,跑去唠上一阵子,才能知道点外面的信息。但是,说他们“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他们会反感,不同意。因为闯关东本身,就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是子民对父母官的一种挣脱。他们是揣着一个梦奔来黑土地的。提到农民,千百年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我的三个奶奶还要脚底朝天。开荒、种地、栽树,那“三寸金莲”支撑不住身子,是跪着爬着忙碌着的。无论我的祖辈怎样老老实实地当了14年亡国奴,他们的勤劳都是足可以代表中国的劳动人民的。这样的家族如果不能富裕起来,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问题。
从我的爷爷辈起,往上数没有读过书的,他们不识字,但你不能说他们没文化。“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穷死不下道”,“老实人长长在”,这类打造“正经人家”的最普遍的哲理名言,今天也没错。可拿到那“满洲国”的时空中,是不是就是顺民了?而这是不是也正是千百年来的愚民政策的结果?
关于我的岳父的文字,是像正式采访一样,边听边问边记的。我的父亲是1979年去世的,那时距接受采写本书的任务,整整还有10年时间。我的祖辈闯关东后及其在“满洲国”的生存状态,大都是从1974年去世的我的很会“讲古”的老爷爷的口中,不经意间断断续续获知的。就无从问询,也有些迷惑,果真就蒙昧到不晓得那时的灾难和罪恶,都是弄出了“满洲国”的侵略者弄出来的吗?
1932年7月13日,《中共珠河特支给省委的报告》中说:
一部分落后群众(尤其是农民之一部分)之存在,是不可忽视的,尤其是不问政权在谁手里,纳税征租是一样的,只希望迅速安定地方,以便耕作。
如果那次去我家抢劫的不是胡子,而是被称做“屯匪”的开拓团,我的祖辈会照样殊死抗击。如果我的祖辈不是住在碾子沟,而是二道沟,或者仙人洞,主动或被动地,他们会知道些闻所未闻的做人、做中国人的道理,成为那红地盘的成员,为抗战做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他们缺乏国家意识,厌恶、畏惧那些并未授权让他们管理国家的官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但是,“九一八”事变后不同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中国人。而我想说的,则是我的祖辈的潜意识中可能多少有点儿的,也可能一点儿也没有的,及无论官家怎样腐败,对像我的祖辈这样的蚁民怎样没有尽到责任、义务,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必为这个国家承担责任、义务,特别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我的父辈的名字中,都有个“国”字,民间叫泛“国”字。我们这一辈泛“正”字,下一辈为“天”字。我爹去世前特意交代他的三个儿子:“国正天兴顺,官清民自安。”记住了,一辈辈往下排。又道:“这是你们的太爷爷留下的。”
不知道我的不识字的太爷爷,是什么年代把这10个字交代给我的爷爷的。倘是那个“满洲国”,牛头马嘴对得上碴口吗?可谁又能说我的祖辈的期盼,不是真诚的呢?
20世纪末,笔者到中国著名的将军县湖北红安采访,红安人讲的国民党屠杀当地百姓的情景,让我毛骨悚然。
让我们看看《红安县志》的记载:
紫云区大屠杀: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后,蒋介石下令对革命根据地实行壮丁杀光、房屋烧光、粮食抢光的“三光”政策。1932年10月下旬,国民党军第八十九师进攻紫云区,提出“变紫云区为死人区”的口号,将桂家洼躲入山中的群众赶到山沟里,用机关枪进行扫射,一次屠杀300多人;在沙洼屠杀200多人,并将尸体抛进闵家河做桥墩,上面铺木板,让人马通过。黄龙冲附近的一条山沟,近1000名被害群众的尸体几乎将沟填平,被人们称做“死人沟”。
平头岭大血案:1932年10月,红军主力西移,国民党当局对鄂豫皖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国民党第八十九师进占七里坪后,于1933年2月6日“追剿”中共鄂东北道委武装进入天台山。时逢大雪,国民党军遍山搜查,将避入深山的2000余群众逼至平头岭,除叶宗才等3人逃脱外,其余全部被杀,造成骇人听闻的“平头岭大血案”。
谁都知道,“九一八”事变时,国民党30万大军正在江西“围剿”中央苏区。类似规模的“围剿”已是第三次了。而像红安那样尸填沟谷、血染山岭的大屠杀,在鄂豫皖,在江西竞相发生时,抚顺平顶山刚经历了一场“机关枪照相”。
笔者无意探讨“三光”政策的版权、专利属于谁的问题,这里要说的是中国人打杀中国人,与小鬼子打杀中国人之间,有没有一种因果关系,谁是因,谁是果?
就不能不想到张传福和他的乡亲们,想起时德正老人的话:俺们屯子男女老少百多口人,齐心抱团,糊弄个小鬼子还不容易吗?
学生时代,老师和教科书上都说,中华民族是勤劳、智慧、勇敢的民族。这话没错的,问题却也来了。自1840年(大约是我的太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或者再大一辈)鸦片战争始,就不勤劳、智慧、勇敢了吗?没有呀?那么,勤劳却贫穷,智慧而蒙昧,勇敢又挨打、受辱,这是怎么了?是洋枪洋炮太厉害,洋人太强大?“强大”的反义词是“弱小”,没错,中国是弱,可从人口到领土面积,中国小吗?自有了方块汉字后,什么时候曾把“弱”与“大”两个字连在一起呀?
查阅当年文件资料,有时在最后一行的落款看到“大中华民国×年×月×日”。有抗联老人讲,当年搞政治教育,“大中华”、“小日本”也是时常挂在嘴上的。
据说人类的发明,约一半左右源自中国。今天踢得挺臭的足球,无论什么颜色的眼睛的外国人,还不知道世上有此物时,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得很溜了。中华民族创造的灿烂文化,自会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流光溢彩。而中国的综合国力,则曾引领世界千年,其经济总量经常占到整个世界的50%以上。
鸦片战争开始了中华民族挨打受辱的历史。不知其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比例,1870年是17。3%,比美国(0。9%)、英国(9。1%)、日本(2。3%)的总和还多。甲午战争前,中国军队100多万,日本8。4万,海军战舰吨位,中国7。8万吨,日本4。4万吨。1894年爆发甲午战争,1900年中国的经济实力(GDP占11%)依然高居日本(2。6%)之上,堪称亚洲头号强国。
最初看到这些出自西方学者、显然也被我们认可的数据,我曾大吃一惊,又大惑不解。因为我一直以为清朝末年的中国,样样落后,什么也不如人家,结果却是静态的并不比谁差,动起来就败了、弱了。
落后就要挨打,这话肯定没错,我们肯定落后了。可我们为什么落后,到底落后在哪儿?
而我知道的,是从读书识字时起,一提到清朝末年,几乎就少不了的“腐败的”三个字的定语。
清知府3年,雪花银10万,那贪知府呢?干几年再升官了呢?封建专制造就了一代代大小贪官,把国家弄成了“官家”。腐败是瘟疫,是摧毁民心士气的原子弹。而当没了皇帝,一方天地一方诸侯,军阀混战,都想争个老大。家不和,外人欺,大而散,大而弱,弱大的中国就割地赔款,成了列强的盘中餐。
日本的政治结构是封建的,可它的官僚统治,无论廉洁程度,还是效率,都是高水平的。这就使这个基本为单一民族的国家的国民,更具强烈的一致性和献身精神,虽然表现出来的经常是一种与人类的良知和正义为敌的邪劲。
试想,如果这个岛国的大小官员只知道巧取豪夺,无情地挥霍国家资源和人民血汗,会有那一波又一波的“神风特攻队”吗?
如果有外星人,而且高度文明得没有战争,或者让地球人不可思议地从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不知战争为何物,看到地球人把地球村打得血飞火腾,万紫千红,特别是日本人在东北打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江西、鄂豫皖打杀中国人,肯定会大惊失色,说这地球人是怎么了?中国人是不是疯啦?
一个20世纪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人类肯定出了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那我们呢?我说的是我们中国,我要说的是中国的问题大着了。
从纽伦堡到东京,自杀的希特勒和自杀未遂的东条英机等等,已经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没有这方面的耻辱,我们的耻辱是被强盗“进入”。我们为什么被“进入”?因为我们落后。我们为什么落后?有的国家太小,老天爷也不公平,没什么资源,那是实实在在难以先进、强大的。而我们与“小”字从不挨边儿,是个东方大国,还曾是“中央之国”,为人类创造了那么辉煌的文明,没有任何理由不能先进、强大,为什么却成了挨打受辱的角色?
满族人进关,让汉人男不男女不女地拖了条辫子,结果满族人差点儿把自己的老祖宗都忘了。那是文明的力量。可清朝末年,面对列强,还有这种力量吗?
抗日战争,中国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为二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可是,如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