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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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子里哭了起来。
高加林回到办公室,换了湿衣裳,痛苦地躺在了床铺上。这时候,巧珍的身影又出现在他他的眼前,她那美丽善良的脸庞,温柔而甜蜜地对他微笑着。他忍不住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嘴里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叫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黄亚萍买了许多罐头和其它吃的来找他,也是哭着给他道歉,保证以后再不让他生气了。
加林看她这样,也就和她又和好了。黄亚萍就像烈性酒一样,使他头疼,又能使他陶醉。不过,她对他的所有这些疯狂,也都是出于爱他——这点他最能强烈体验到的。在物质方面,她对他更是非常豁达的。她的工资几乎全花在了他身上:给他买了春夏秋冬各式各样的时兴服装,还托人在北京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他还没敢穿)。平时,罐头、糕点、高级牛奶糖、咖啡、可可粉、麦乳精,不断头地给他送来——
这些东西连县委书记恐怕也不常吃,她还把自己进口带日历全自动手表给了他;她自己却带他的上海牌表。这些方面,亚萍是完全可以做出牺牲的……
很快,他们就又进入了那种罗曼蒂克式的热恋之中。
正在高加林和黄亚萍这样“浪漫”的时候,他父亲和德顺老汉有一天突然来到他的住处。
两位老人一进他的办公室,脸色就都不好看。
高加林把奶糖、水果、糕点给他们摆下一桌子;又冲了两杯很浓的白糖水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谁也不吃不喝。高加林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就很恭敬地坐在人们面前,低下头,两只手轮流在脸上摸着,以调节他的不安的心情。
“你把良心卖了!加林啊……”德顺老汉先开口说。“巧珍那么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了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从小亲你,看着你长大的,我掏出心给人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土也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你……我什么话都是敢对你说哩!你苦了巧珍,到头来也把你自己害了……”老汉说不下去了,闭住眼,一口一口长送气。
他爸接着也开了口:“当初,我说你甭和立本的女子牵扯,人家门风高!反过来说,现在你把人活高了,也就不能再做没良心的事!再说,那巧珍也的确是个好娃娃,你走了,常给咱担水,帮你妈做饭,推磨,喂猪……唉,好娃娃哩!甭看你浮高了,为你这没良心事,现在一川道的人都低看你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到众人面前露脸,人家都叫你是晃脑小子哩!听说你现在又找了个洋女人,咱们这个穷家薄业怎样侍候下人家?你,趁早散了这宗亲事……”
“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德顺老汉接着他爸又指教他说,“不管你到了什么时候,咱为人的老根本不能丢啊……”“我常不上城,今儿个专门拉了你德顺爷,来给你敲两句钟耳子话!你还年轻,不懂世事,往后活人的日子长着哩!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他父亲说着,老眼里已经汪满了泪水。
两个老人一人一阵子说着,情绪都很激动。
高加林一直低着头,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样。
老半天,他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下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话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我给你们买饭去……”他站起来要去张罗,但两个老人也站起来,说他们人老腿硬,得赶忙起身上路,要不赶天黑也回不到高家村。他们根本不想吃饭,实际上却还想对他说许多话;但现在一看他们再说什么也不顶事了——这个人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一套,用他们的生活哲学已经不能说服他了。于是他们就起身告别。
高加林一看他们坚决要走,只好相伴着他们,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马河桥头。两位老人心情相当沉重地走了。
高加林自己也很难过。德顺爷和他爸说的话,听起来道理很一般,但却像铅一样,沉甸甸地灌在了他的心里……
不久,一个新的消息突然又使高加林欣喜若狂了:省报要办一个短期新闻培训班,让各县去一个人学习,时间是一个月。县委宣传部已决定让他去。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德顺爷各他爸给他造成的坏情境很快消失了。他一晚上高兴得没睡着觉——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进省会,去逛大城市呀!
走的那天,亚萍和他相跟着去车站。他身上穿的和提包里提的东西,全是她精心为他准备的。她并且坚持让他穿上了那双三接头皮鞋。第一回穿这皮鞋走路,他感动又别扭又带劲……当汽车从车站门口驶出来,亚萍的笑脸和她挥动的手臂闪过以后,他的心很快就随着急驰的汽车飞腾起来;飞向了远方无边的原野和那飞红流绿的大城市……
第20章
高家村的人好几天没有见巧珍出山劳动,都感动很奇怪。因为这个爱劳动的女娃娃很少这样连续几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挣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们才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当初恋爱时一样。大部分人现在很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也有个别人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不过,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刘立本的二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她就是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了个神经病人。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意着味什么;更何况,她对高玉德的小子是多么的迷恋啊!
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就看见,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营务庄稼;整修她家菜园边上破了的篱笆。后来,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只不过一天到晚很少和谁说话;但是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边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祸乐的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对她肃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对她察颜观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吗?半个月来,她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爱情梦想!
她曾想到过死。但当她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土地上她用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经过这样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动荡,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多么天真!悲剧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她的这个宣判,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但是,不论这样,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舍她对高加林的爱。她永远也不会恨他;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的苦!
家里谁也劝说不下她,她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晚上劳动回来,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窑洞,不洗脸,不梳头,也不想吃饭,靠在铺盖卷上让泪水静静地流。她母亲,她大姐和巧玲轮流过来陪她,劝她吃饭,也和她一起流眼泪。她们哭,主要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刘立本睡在另外一个窑里长吁短叹。自从这事发生后,他就病了;头上被火罐拔下许多黑色的印记。他本来对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满肚子火气未消,但现在看见他娃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再不忍心对她说什么埋怨话了。村里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经在讥笑他的女儿,说她攀高没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该……这些话让仇人们去说吧!作父亲的怎能再给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高玉德的坏小子,害了他的巧珍!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说不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店的马拴竟然正式托起媒人来,要娶巧珍。好几个煤人已经来过了,一看他家这形势,都坐一下子就尴尬地走了。
又过了向天,马拴却在一个晚上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立本一家看他这样实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窑洞里接待了他。不管怎样说,在巧珍这样不幸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来求亲,使得刘立本一家人心里都很受感动。至于这事行不行,刘立本现在已不在考虑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经再不愿勉强女儿的婚事。苦命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他老婆给马拴做饭,他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到巧珍的窑洞。他坐在炕边上,无精打采地摸出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捏灭,对靠在铺盖卷上的女儿说:“
“巧珍,你想开些……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他报应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愤怒了,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一下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喘着气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刘立本住了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过去了你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记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当地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他现在还在吗?”巧珍问她父亲。
“在哩……”“你让他过来一下……”
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马拴一个人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炉上的巧珍,很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两只手搓来搓去。“马拴,你真的要娶我吗?”巧珍问。
马拴不敢看她,说:“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爬子抓一般……后来,听说你和高老成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我已经在村前后庄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不嫌!”马拴叫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西折?再说,你也甭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壮的庄稼人说到这里,已经大动感情了,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从口袋里取出来。
眼泪一下子从巧珍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淌下来了,她说:“马拴,你再别说了。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马拴把掏出的纸烟又一把塞到口袋里,跳下炕,兴奋得满面红光,嘴唇子直颤。巧珍对他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
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不一会,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了。
马拴赶忙对他说:“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这三五天!”
刘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说:“这……时间这么紧,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爸爸,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妈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旧的就旧的!”她痛苦地喊叫说。
刘立本马上退了出来。他过来先把巧珍的意思给马拴说了。马拴说没问题,他即刻回去准备,订吹手,准备席面,至于其它结婚方面的东西,他前两年就办齐备了。
刘立本送走马拴以后。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楼。
明楼听说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先吃了一惊。然后对亲家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