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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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在别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
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
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
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
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
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
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
公。自是老娘晦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
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武松道:“哥哥,你
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吩咐
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
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
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
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
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燥,骂道:“不识
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
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
,我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
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
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
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
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
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
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
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
,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
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
;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
儿,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
儿。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
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
的眉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
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
翘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
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髟狄]髻,一迳里[执足]出香云,周围小簪
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
。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
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
。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
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
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一见,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
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
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
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
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妇人答道:“
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
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
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
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
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
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
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街上行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
门前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人一
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
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
”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
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
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
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
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
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
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
,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哈哈
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
,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西
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
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西门庆
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
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
,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
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
。”说毕,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
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
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
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不在屋里!”西门庆笑道:
“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
做得好。”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
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上怎吃
得那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
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头人
儿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
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
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
少年纪?”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属猪的,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
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
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
”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
,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
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就是他
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倒没做理会处。当
晚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
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厮全讨
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嫌他几个风流钱使。”原来这开茶坊的
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
,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但见: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
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
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
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
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
,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
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煽
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
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
:“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
?”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
拖煎阿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
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
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
。”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道:
“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着,他在门前踅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
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迳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
面了。”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
,权且收了做茶钱。”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