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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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唷唷!同我商量?你是开玩笑!嗳?”
“哪里,哪里,你面前我没有半句假话!我知道赵伯韬肯放款子,就可惜我这‘红头火柴’徒负虚名,和这位财神爷竟没有半面之交!今天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运气,碰到了你徐小姐了,这是我祖宗积德!就请你介绍介绍!有你的一句话,比圣旨还灵;老赵点一下头,我周仲伟就有救了!”
周仲伟的话还没完,徐曼丽那红春春的俏脸儿陡的变了色。她尖利地白了周仲伟一眼,仿佛说“这你简直是取笑我!”就别转了头,把上半截身体扭了几扭。周仲伟一看情形不对,却又摸不着头路,伸伸舌头,就不敢再说。过一会儿,徐曼丽回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拒绝道:
“赵伯韬这混蛋!我不理他!你要钻他的门路,另请高明罢!”
周仲伟听着心里就一跳。簇新的一个希望又忽然破灭了。他那颗心又僵硬了似的半筹莫展。徐曼丽扭着细腰,轻盈地站了起来,嘲笑似的又向周仲伟睃了一眼。周仲伟慌慌张张也跳起来,还想作最后的努力;可是徐曼丽已经翩然跑开,王和甫却走过来拍着周仲伟的肩膀说道:
“仲翁!刚才我们谈到一半,可是你的来意我都明白了。当初本公司发起的宗旨,——就是那天吴府丧事大家偶然谈起的,仲翁也都知道;我们本想做成企业银行的底子,企业界同人大家有个通融。不料后来事与愿违,现在这点局面小得很,应酬不开!前月里我们收进了八个厂,目前也为的战事不结束,长江客销不动,本街又碰着东洋厂家竞争,没有办法,只好收缩范围,改开半天工了。所以今天仲翁来招呼我们,实在我们心长力短,对不起极了!”
“哎!中国工业真是一落千丈!这半年来,天津的面粉业总算势力雄厚,坐中国第一把交椅的了,然而目前天津八个大厂倒有七个停工,剩下的一家也是三天两头歇!”
雷参谋踱到周仲伟身边,加进来说。周仲伟满身透着大汗,话却说不出;他勉强挣扎出几句来,自己听去也觉得不是他自己说的。他再三申述所望不奢,而且他厂里的销路倒是固定的,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仲翁,我们都是开厂的,就同自家人一样,彼此甘苦,全都知道。实在是资本没有收足,场面倒拉开了,公司里没有法子再做押款。”
“那么,王和翁,就像陈君翁那绸厂的租用办法,也不行么?”
“仲翁,你这话在一个月以前来商量,我们一定遵命;现在只好请你原谅了!”
王和甫斩斩截截地拒绝了,望着周仲伟的汗脸儿苦笑。
希望已经完全消灭,周仲伟突然哈哈大笑着,一手指着雷参谋,一手指着王和甫,大声叫道:
“喂,喂,记得么?吴老太爷丧事那一天!还有密司徐曼丽!记得么?弹子台上的跳舞!密司徐丢失了高跟缎鞋!哈哈!那真是一出戏,一场梦!——可是和甫,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们老朋友,还用着客套么!我说一句老实话,中国人的工厂迟早都要变成僵尸,要注射一点外国血才能活!雷参谋,你不相信么?你瞧着罢!哈哈,密司徐,这里的大餐台也还光滑,再来跳一回舞;有一天,乐一天!”
雷参谋和徐曼丽都笑了,王和甫却皱着眉头变了色。当真是吴老太爷丧事那天到现在是一场大梦呀!他们发展企业的一场大梦!现在快到梦醒了罢?
“时间不早了,快点!荪甫约定是两点钟的!”
徐曼丽蹙着眉尖对王和甫和雷参谋说,有意无意地又睃了周仲伟一眼。周仲伟并没觉到徐曼丽他们另有秘密要事,但是那“两点钟”三个字击动他的耳鼓特别有力。他猛然跳起来说一声“再会”,就赶快跑了。在楼梯上,他还是哈哈地独自笑着。还没走出益中公司的大门,他已经决定了要去找那个东洋大班,请他“注射东洋血”!他又是一团高兴了。坐上了他的包车后,他就这么想着:中日向来亲善,同文同种,总比高鼻子强些;爱国无路,有什么办法!况且勾结洋商,也不止是他一个人呀!
一辆汽车开足了一九三○年新纪录的速率从后面追上来,眨眨眼就一直往前去了。
周仲伟看见那汽车里三个人:雷参谋居中,左边是徐曼丽,右边是王和甫。这三个会搅在一处,光景有什么正经要事罢?——周仲伟的脑子里又闪过了这样的意思,可是那东洋大班立即又回占了他的全部意识。他自个儿微笑着点头,他决定了最后的政策是什么都可以让步,只有老板的头衔一定要保住;没有了这个空招牌,那么一切债务都会逼紧来,他仍是不得了的!
第二天,周仲伟的火柴厂果然又开工了。一张簇新的更加苛刻的新颁管理规则是周仲伟连夜抄好了的;两个不大会说上海话的矮子是新添的技师和管理员,也跟着周仲伟一块儿来。
周仲伟满面高兴,癞虾蟆似的跳来跳去,引导那新来的两个人接手各部分的事务。末了,他召集了全厂的五六十工人,对他们演说:
“本老板昨天答应你们开工,今天就开了!本老板的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厂里是亏本,可是我总要办下去;为什么?一来关了厂,你们没得饭吃;你们是中国人,本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老板要帮忙中国工人!二来呢,市面上来路货的洋火太多了,我们中国人的洋钱跑到外国人荷包里去,一年有好几万万!我们是国货工厂,你们是中国人,造出国货来,中国工人也要帮忙中国老板!成本重了,货就销不出;你们帮忙我,就是少拿几个工钱,等本厂赚了钱,大家一齐来快活!中国老板亏了本,不肯关厂,要帮助中国工人;中国工人也要拚命做工,减轻成本,帮忙中国老板!好了,国货工厂万岁万岁万万岁呀!”
演说到最后几句,周仲伟这胖子已经很气急,几乎不能完卷;他勉强喊完,那最后的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就有点像是哭叫。他那涨红了的胖脸上,尽管是那么胖,却也梗出了青筋来;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落下。
五六十个工人就同石像似的没有表情,也没有声息。周仲伟喘着气苦笑一下,就挥挥手,解散了他的“临时讲演会”。不多一会儿,马达声音响动了,机器上的钢带挽着火柴杆儿,一小束一小束的密密地排得很整齐,就像子弹带似的,辘辘地滚着滚着。周仲伟的感想也是滚得远远的。他那过去生活的全部,一一从他眼前滚了过去了:最初是买办,然后是独立自主的老板,然后又是买办,——变相的买办,从现在开始的挂名老板!一场梦,一个循环!
周仲伟忽然呵呵地大笑了。无论如何,他常常能够笑。
十七
没有风。淡青色的天幕上停着几朵白云,月亮的笑脸从云罅中探视下界的秘密。黄浦像一条发光的灰黄色带子,很和平,很快乐。一条小火轮缓缓地冲破那光滑的水面,威风凛凛地叫了一声。船面甲板上装着红绿小电灯的灯彩,在那清凉的夜色中和天空的繁星争艳。这是一条行乐的船。
这里正是高桥沙一带,浦面宽阔;小火轮庄严地朝北驶去,工业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渐离渐远。水电厂的高烟囱是工业上海的最后的步哨,一眨眼就过去了。两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像是罩着一层淡灰色的轻烟。
小火轮甲板上行乐的人们都有点半醉了,继续二十多分钟的紧张的哗笑也使他们的舌头疲倦,现在他们都静静地仰脸看着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他们那些酒红的脸上渐渐透出无事可为的寂寞的烦闷来。而且天天沉浸颠倒于生活大转轮的他们这一伙,现在离开了斗争中心已远,忽然睁眼见了那平静的田野,苍茫的夜色,轻抚着心头的生活斗争的创痕,也不免感喟万端。于是在无事可为的寂寞的微闷而外,又添上了人事无常的悲哀,以及热痒痒地渴想新奇刺激的焦灼。
这样的心情尤以这一伙中的吴荪甫感受得最为强烈。今晚上的行乐胜事是他发起的;几个熟朋友,孙吉人,王和甫,韩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丽。今晚上这雅集也是为了徐曼丽。据她自己说,二十四年前这月亮初升的时候,她降生在这尘寰。船上的灯彩,席面的酒肴,都是为的她这生日!孙吉人并且因此特地电调了这艘新造的镇扬班小火轮来!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轮机声喀嚓——喀嚓——地从下舱里爬上来,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着老板们的心理,开了慢车;甲板上平稳到简直可以竖立一个鸡蛋。忽然吴荪甫转脸问孙吉人道:
“这条船开足了马力,一点钟走多少里呀?”
“四十里罢。像今天吃水浅,也许能走四十六七里。可是颠得厉害!怎么的?你想开快车么?”
吴荪甫点着头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孙吉人说破了。他的沉闷的的心正要求着什么狂暴的速度与力的刺激。可是那边的王和甫却提出了反对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层的意见:
“这儿空荡荡的,就只有我们一条船,你开了快车也没有味儿!我们回去罢,到外滩公园一带浦面热闹的地方,我们出一个辔头玩一玩,那倒不错!”
“不要忙呀!到吴淞口去转一下,再回上海,——现在,先开快车!”
徐曼丽用了最清脆的声音说。立刻满座都鼓掌了。刚才大家纵情戏谑的时候有过“约法”,今晚上谁也不能反对这位年青“寿母”的一颦一笑。开快车的命令立即传下去了,轮机声轧轧轧地急响起来,船身就像害了疟疾似的战抖;船头激起的白浪有尺许高,船左右卷起两条白练,拖得远远的。拨剌!拨剌!黄浦的水怒吼着。甲板上那几位半酒醉的老板们都仰起了脸哈哈大笑。
“今天尽欢,应得留个久长的纪念!请孙吉翁把这条船改名做‘曼丽’罢!各位赞成么?”
韩孟翔高擎着酒杯,大声喊叫;可是突然那船转弯了,韩孟翔身体一晃,没有站得稳,就往王和甫身上扑去,他那一满杯的香槟酒却直泼到王和甫邻座的徐曼丽头上,把她的蓬松长发淋了个透湿。“呀——哈!”吴荪甫他们愕然喊一声,接着就哄笑起来。徐曼丽一边笑,一边摇去头发上的酒,娇嗔地骂道:
“孟翔,冒失鬼!头发里全是酒了,非要你吮干净不可!”
这原不过是一句戏言,然而王和甫偏偏听得很清楚;他猛的两手拍一记,大声叫道:
“各位听清了没有?王母娘娘命令韩孟翔吮干她头发上的酒渍呢!吮干!各位听清了没有?孟翔!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好差使,赶快到差——”
“喔唷唷!一句笑话,算不得数的!”
徐曼丽急拦住了王和甫的话,又用脚轻轻踢着王和甫的小腿,叫他莫闹。可是王和甫装做不晓得,一叠声喊着“孟翔到差”。吴荪甫,孙吉人,拍掌喝采。振刷他们那灰暗心绪的新鲜刺激来了,他们是不肯随便放过的,况又有三分酒遮了脸。韩孟翔涎着脸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愿意。反是那老练的徐曼丽例外地羞涩起来。她佯笑着对吴荪甫他们飞了一眼。六对酒红的眼睛都看定了她,像是看什么猴子变把戏。一缕被玩弄的感觉就轻轻地在她心里一漾。但只一漾,这感觉立即也就消失。她抿着嘴吃吃地笑。被人家命令着,而且监视着干这玩意儿,她到底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王和甫却已经下了动员令。他捧住了韩孟翔的头,推到徐曼丽脸前来。徐曼丽吃吃地笑着,把上身往左一让,就靠到吴荪甫的肩膀上去了,吴荪甫大笑着伸手捉住了徐曼丽的头,直送到韩孟翔嘴边。孙吉人就充了掌礼的,在哗笑声中喝道:
“一吮!再吮!三——吮!礼毕!”
“谢谢你们一家门罢!头发是越弄越脏了!香槟酒,再加上口涎!”
徐曼丽掠整她的头发,娇媚地说着,又笑了起来。王和甫感到还没尽兴似的,立刻就回答道:
“那么再来过罢!可是你不要装模装样怕难为情才好呀!”
“算了罢!曼丽自己破坏了约法,我们公拟出一个罚规来!”
吴荪甫转换了方向了;他觉得眼前这件事的刺激力已经消失,他要求一个更新奇的。韩孟翔喜欢跳舞,就提议要徐曼丽来一套狐步舞。孙吉人老成持重,恐怕闯乱子,赶快拦阻道:
“那不行!这船面颠得厉害,掉在黄浦里不是玩的!罚规也不限定今天,大家慢慢儿想罢。”
现在这小火轮已经到了吴淞口了。口外江面泊着三四条外国兵舰,主桅上的顶灯在半空中耀亮,像是几颗很大的星。喇叭的声音在一条兵舰上呜呜地起来,忽然又没有了。四面一望无际,是苍凉的月光和水色。小火轮改开了慢车,迂回地转着一个大圆圈,这是在调头预备回上海。忽然王和甫很正经地说道:
“今天下午,有两条花旗炮舰,三条东洋鱼雷艇,奉到紧急命令,开汉口去,不知道为什么。吉人,你的局里有没有接到长沙电报?听说那边又很吃紧了!”
“电报是来了一个,没有说起什么呀!”
“也许是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