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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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些银行家和美国人打伙儿想要操纵中国的工业——想把那些老板们变做他们支配下的大头目,可是工厂老板像吴荪甫他们,也在并吞一些更小的厂家。我这皮包里就装着七八个小工厂的运命。明后天我掮着益中信托公司全权代表的名义和那些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叫他们在我这些合同上签了字,他们的厂就归益中公司管理了,实际上就是吴荪记,孙吉记,或者王和记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国资本的什么托辣斯那样的话,我倒疑惑那是吴荪甫他们故意造的谣言,乱人耳目!美国就把制造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也够了,何必在乱烘烘的中国弄什么厂?”
“绝不是!绝对不是!老赵跟荪甫的冲突,我是源源本本晓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说。秋律师就笑了一笑,用力吸进一口烟,挺起眼看那白垩房顶上精工雕镂的葡萄花纹。李玉亭跟着秋律师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后再看着秋律师的面孔,轻声儿问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个小厂么?荪甫他们的魄力真不小呀!
是一些什么厂呢?”
“什么都有: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规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价收盘的罢?”
李玉亭急口地再问。可是秋律师却不肯回答了。虽则李玉亭也是吴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师认为代当事人守业务上的秘密是当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话支了开去:
“总要没有内乱,厂家才能够发达。”
说了后,秋律师就挟着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厅,反手把门仍旧关上。
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么?可是他,李玉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么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机会。可不是么,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罢,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做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罢!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吃吃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
“哦!随他们去罢。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份不对么?
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说是不久就可以回来,也是佩瑶说的。”
杜竹斋满脸透着为难的样子,侧过脸去望了那打牌的两个人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吞吞地说:
“本来都是亲戚,走动走动也不要紧。可是,现在风气太坏,年青人耳濡目染——况且那么大的儿子,也管不住他的脚。太太!你就不操这份心也罢!”
“啧,啧!要是做出什么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么?早先我打算替我们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们林家没有钱——”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旧账。回头我关照阿新。不过这件事的要紧关子还在女的。要是女的心里拿得准,立得稳,什么事也生不出来。”
“她的姊姊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
“哼!”
杜竹斋不相信似的摇头,可是也没多说。此时吴少奶奶又上阳台来了,望见杜竹斋夫妇站在一处,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为的那件事,远远地就送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她到那牌桌边带便瞧了一眼,就袅袅地走向杜竹斋夫妇那边,正想开口,忽然下边花园里当差高升大声喊上来:
“姑老爷!老爷请你说话!”
杜竹斋就抽身走了。吴少奶奶微蹙着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问道:
“二姊,说过了罢?”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后两个人紧靠着又低声谈了几句,吴少奶奶朗朗地笑了起来。她们转身就走到那牌桌边,看那四个青年人打牌。
杜竹斋在书房内找见了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他们谈的是杜竹斋不甚了解的什么“亨堡装出后走了消息”。末后,吴荪甫说了一句“你就来罢”,就把听筒挂上了。
吴荪甫一脸的紧张兴奋,和杜竹斋面对面坐了,拿起那经纪人陆匡时每天照例送来的当天交易所各项债票开盘收盘价格的报告表,看了一眼,又顺手撩开,就说道:
“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
杜竹斋愕然看了荪甫一眼,还没有回答,荪甫又接下去说:
“昨天涨上了一元,今天又几乎涨停板;这涨风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赵干的把戏。刚才云山来电话,果然,——他说和甫探听到了,老赵和广帮中几位做多头,专看市场上开出低价来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票价吊住了,维持本月四日前的价格——”
“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应该补进的!”
杜竹斋丢了手里的雪茄烟头,慌忙抢着说;细的汗珠从他额角上钻出来了。
“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了。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汉吃紧,陇海线没有进出,票价迟早要跌;我们只要压得住,不让票价再涨,我们就不怕。现在弄成了我们和老赵斗法的局面:如果他们有胃口一见开出低价来就扒进,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们打胜了;要是我们准备充足——”
“我们准备充足?哎!我们也是一见涨风就抛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们胜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