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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子夜-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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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亭赶快接上来说,心里庆幸还有再进“危言”的机会。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为的那女人披着嘴唇一笑,卖弄聪明似的轻声咕嘟着:
“啧啧,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罢!——有老虎,就会有打虎的武松!”
赵伯韬掉过头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严肃地说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荪甫罢。希望他平心静气地考虑一番,再给我答复。——老虎发疯,我要严防,但是决不能因为有老虎在那里,我就退让到不成话!明晚上你有工夫么?请你到大华吃饭看跳舞。”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赵伯韬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了马路上时,伸脖子松一口气,就往东走。他咀嚼着赵伯韬的谈话,他又想起要到老闸捕房去交涉保释他的车夫和那辆车。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驶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张飞得很高,居然扑到李玉亭怀里来了。李玉亭随手抓住,看了一眼,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进他的心窝:
……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之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企图根本消灭中国的革命,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军阀空前的大混战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表面化,中国革命民众在此时期,必须加紧——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纸,一鼓作气向前跑了几步,好像背后有鬼赶着。他觉得眼前一片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里叫苦,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未来的“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
“到北平去吃月饼!”——军政当局也是这么预言战事的结束最迟不过未来的中秋。
但是结束的朕兆此时依然没有。陇海线上并没多大发展,据说两军的阵线还和开火那时差不多;上游武汉方面却一天一天紧。张桂联军突然打进了长沙!那正是旧历端阳节后二天,阳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债市场立刻起了震动。谣言从各方面传来。华商证券交易所投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三马路一带充满了战争的空气!似乎相离不远的昼锦里的粉香汗臭也就带点儿火药味。
接着又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共产党红军彭德怀部占领了岳州!
从日本朋友那边证实了这警报的李玉亭,当时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会儿,取下他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后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自从“五卅”那天以后,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牵进了吴荪甫他们的纠纷,可是看见机会凑巧时,他总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经私下地怂恿杜竹斋“大义灭亲”,他劝竹斋在吴荪甫头上加一点压力,庶几吴赵的妥协有实现的可能。他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信是祸根。
当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赶到吴公馆时,刚碰着有客;大客厅上有几个人,都屏息侧立,在伺察吴荪甫的一笑一颦。李玉亭不很认识这些人,只其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胡子,记得仿佛见过。
吴荪甫朝外站着,脸上的气色和平时不同;他一眼看见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请你到小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对不起。”
小客厅里先有一人在,是律师秋隼。一个很大的公事皮包摊开着放在膝头,这位秋律师一手拈着一叠文件的纸角,一手摸着下巴在那里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没去惊动那沉思中的秋律师,心里却反复自问:外边是一些不认得的人,这里又有法律顾问,荪老三今天有些重要的事情……
大客厅里吴荪甫像一头笼里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狞厉的眼光时时落到那五十岁左右小胡子的脸上,带便也扫射到肃立着的其他三人。忽然吴荪甫站住了,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能相信似的问那小胡子道:
“晓生,你说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当也继续营业不是?”
“是!还有通源钱庄,油坊,电厂,米厂,都不准停闭。县里的委员对我说,镇上的市面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厂和那些铺子;要是三先生统统把来停闭了,镇上的市面就会败落到不成样子!”
费小胡子眼看着地下回答;他心里也希望那些厂和铺子不停闭,但并非为了什么镇上的市面,而是为了他自己。虽则很知道万一荪甫把镇上的事业统统收歇,也总得给他费晓生一碗饭吃,譬如说调他到上海厂里,然而那就远不如在镇上做吴府总管那么舒服而且威风,况且他在县委员跟前也满口自夸能够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们也说镇上市面怎样怎样了!他们能够保护市面么?”
吴荪甫冷冷地狞笑着说。他听得家乡的人推崇他为百业的领袖,觉得有点高兴了。费小胡子看准了这情形,就赶快接口说道:
“现在镇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调来的一营兵跟前番的何营长大不相同。”
“也不见得!离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们盘踞四乡,他们的步哨放到西市梢头。双桥镇里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围!镇里的一营兵只够守住那条到县里去的要路。我还听说军队的步哨常常拖了枪开小差。共匪的人数枪枝都比从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个人插进来说;这是吴荪甫的远房侄儿吴为成,三十多岁,这次跟费小胡子一同来的。
“还听说乡下已经有了什么苏维埃呢!”
吴为成旁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吴公馆快将半个月的曾家驹的小舅子马景山,也是费小胡子此番带出来的。他的肩旁就贴着曾家驹,此时睁大了眼睛发怔。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转过去对吴为成他们看了一眼,就点了一下头。费小胡子却看着心跳,觉得吴荪甫这一下点头比喝骂还厉害些;他慌忙辩白道:
“不错,不错,那也是有的。——可是省里正在调兵围剿,镇上不会再出乱子。”
吴为成冷笑一声,正想再说,忽然听得汽车的喇叭声从大门外直叫进来,接着又看见荪甫不耐烦地把手一摆,就踱到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站着张望。西斜的太阳光把一些树影子都投射在那石阶,风动时,这五级的石阶上就跳动着黑白的图案画。吴荪甫垂头看了一眼,焦躁地跺着脚。
一辆汽车在花园里柏油路上停住了,当差高升抢前去开了车门。杜竹斋匆匆地钻出车厢来,抬头看着当阶而立的吴荪甫,就皱了眉尖摇头。这是一个严重的表示。吴荪甫的脸孔变成了紫酱色,却勉强微笑。
“真是作怪!几乎涨停板了!”
杜竹斋走上石阶来,气吁吁地说,拿着雪白的麻纱手帕不住地在脸上揩抹。
吴荪甫只是皱了眉头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他对杜竹斋看了一眼,就回身进客厅去,蓦地放下脸色来,对费小胡子说道:
“什么镇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听!厂,铺子,都是我开办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收!我不是慈善家,镇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问是省里或县里来找我说,我的回答就只有这几句话!”
“可不是!我也那么对他们说过来呀!然而,他们——三先生!——”
吴荪甫听得不耐烦到了极点,忽地转为狞笑,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
“他们那一套门面话我知道!晓生,你还没报告我们放出去的款子这回端阳节收起了多少。上次你不是说过六成是有把握的么?我算来应该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带了来么?”
“没有。镇上也是把端阳节的账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么话!”
吴荪甫勃然怒叫起来了。这又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打击!虽说总共不过七八万的数目,可是他目前正当需要现款的时候,七八万圆能够做许多事呀!他虎起了脸,踱了几步,看看那位坐在沙发里吸鼻烟的杜竹斋。于是公债又几乎涨停板的消息蓦地又闯进了吴荪甫的气胀了的头脑,他心里阴暗起来了。
杜竹斋两个鼻孔里都吸满了鼻烟,正闭了眼睛,张大着嘴,等候打喷嚏。
“要是三先生马上把各店收歇,连通源钱庄也收了,那么,就到了中秋节,也收不回我们的款子。”
费小胡子走前一步,轻声地说。吴荪甫耸耸肩膀,过一会儿,他像吐弃了什么似的,笑了笑说道:
“呵!到中秋节么?到那时候,也许我不必提那注钱到上海来了!”
“那么,三先生就怕眼前镇上还有危险罢?刚才为成兄的一番话,也未免过分一点儿。——省里当真在抽调得力的军队来围剿。现在省里县里都请三先生顾全镇上的市面,到底是三先生的家乡,况且收了铺子和厂房,也未必抽得出现款来,三先生还是卖一个面子,等过了中秋再说。宏昌当是烧了,那就又当别论。”
费小胡子看来机会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一对眼睛不住地转动。
吴荪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现在看明白了:家乡的匪祸不但使他损失了五六万,还压住了他的两个五六万,不能抽到手头来应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了。但一转念,他又以为那是因为远在乡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权力所能完全支配的军队的事,要是他亲手管理的企业,那就向来指挥如意。他的益中信托公司现在已经很有计画地进行;陈君宜的绸厂就要转移到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小工业也将归益中公司去办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用爽利果决的口气对费小胡子下了命令:
“晓生,你的话也还不错;我总得对家乡尽点义务。中秋以前,除了宏昌当无法继续营业,其余的厂房和铺子,我就一力维持。可是你得和镇上的那个营长切实办交涉,要他注意四乡的共匪。”
费小胡子恭恭敬敬接连答应了几个“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问道:
“那么通源庄上还存着一万多银子,也就留在镇上——”
“留在那里周转自家的几个铺子。放给别家,我可不答应!”
吴荪甫很快地说,对费小胡子摆一摆手,就站了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去。费小胡子又应了一个“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见吴为成和马景山一边一个夹住了那野马似的曾家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墙边,他猛的记起另一件事,就乘着吴荪甫还没和杜竹斋开始谈话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吴荪甫背后叫道:
“三先生!还有一点事——”
吴荪甫转过脸来钉了费小胡子一眼,很不耐烦地皱了眉头。
“就是为成兄和景山兄两位。他们打算来给三先生办事的。今天他们跟我住在旅馆里,明天我要回镇去了,他们两位该怎么办,请三先生吩咐。”
费小胡子轻声儿说着,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吴为成他们两位打招呼。但是两位还没有什么动作,那边杜竹斋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来找事,可是本来在上海有事的,现在还都打破了饭碗呢!银行界,厂家,大公司里,都为的时局不好,裁员减薪。几千几万裁下来的人都急得走头无路。邮政局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内地人不晓得这种情形,只顾往上海钻。我那里也有七八个人等着要事情。”
杜竹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说。吴荪甫却不开口,只皱着眉头,狞起了眼睛,打量那新来的两个人。和曾家驹站在一处,这新来的两位似乎中看一些。吴为成的方脸上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那位马景山也像不是浑人;两个都比曾家驹高明得多。或者这两个尚堪造就——
这样的念头,在吴荪甫心里一动。
做一个手势叫这两位过来,吴荪甫就简单地问问他们的学历和办事经验。
费小胡子周旋着杜竹斋,拣这位“姑老爷”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就又转身把呆在那里的曾家驹拉到客厅外边轻声儿说道:
“尊夫人要我带口信给你,叫你赶快回家去呢!”
“小马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荪甫表兄给我找一个差使。”
“找到了没有呢?你打算做什么事?回头我也好去回复尊夫人。”
“那还没有找定。我是有党证的,我想到什么衙门里去办事!”
费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来这位不识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吴荪甫缠的头痛。
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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