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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人性的枷锁-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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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食物的怪声音。菲利普回到服装部很高兴。他逐渐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地点,当有人问路的时候,他很少求助于其他店员了。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生意清闲时,有一两位女店员过来同菲利普搭讪几句,而他觉得她们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点,他再次被叫到楼上餐厅去用茶点。他巴不得能坐上一会儿呐。那儿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许多店员还有瓶装的果酱呢,原来这些果酱是存放在“贮藏室”里的,上面还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点半商店打烊时,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饭时紧挨着菲利普坐的那个年轻人——主动提出带菲利普到哈林顿街,去认认他的床位。哈里斯告诉菲利普,说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而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顿街上的那座房子原来是个皮靴店,眼下这爿店用作宿舍。不过,屋里光线很暗,因为窗子面积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顶端留下的缝隙是屋子里的唯一通风口。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对自己不必住在这种地方而感到万分庆幸。哈里斯把他带上二楼的起居室,里面赫然摆着一架钢琴,那琴键活像一排龋齿。桌子上有个无盖的香烟筒,里面装有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斯特兰德杂志》和《图画报》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间用作卧室。菲利普即将搬来住的那个寝室在屋子的顶层。房间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旁不是放着一只大衣箱就是一只小纸箱。唯一的家具是只衣柜,有四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作为新来的可以用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是一样的,因此有没有钥匙没啥关系。哈里斯劝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钱的物品锁在大衣箱里。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哈里斯还领着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这个房间面积倒还不小,里面一排八只洗脸盆,住在这里的人全上这里来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里有两只变色发黑的澡盆,木制部分沾满了肥皂污斑,盆内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一位十六岁光景的男孩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使劲地打着唿哨。一两分钟以后,那个高个子同谁也没说话便掉头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个男孩眨眨眼,那个男孩嘴里仍然不停地打着唿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对菲利普说,那个男人名字叫普赖尔,是行伍出身,眼下在丝绸部工作。此人从不与人交往,但每天夜里都去会女朋友,就像刚才那种样子,连一声“晚安”都不说。不一会儿,哈里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当儿,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里只干活不拿钱。他对菲利普的晚礼服非常感兴趣。他还把房间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告诉了菲利普,还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年,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地操着半哑的声音哼上几段从杂耍剧场听来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之后走出户外,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望着那儿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也站在餐馆门外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此时,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买了个小果子面包,边走边啃。他从守门人那儿领到一把前门钥匙,这位守门人每晚十一点半关闭煤气灯。菲利普怕被关在门外,便及时赶回宿舍。他已经了解到罚款的具体事项:如果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宿舍,那就得罚一先令,过了十一点半要罚款两个半先令。除此以外,还得报告店方。要是被连续报告三次,就要被开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兵已经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瞅着尾随那位姑娘的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床睡觉去了。贝尔的床铺紧靠门口,他从一张张床上跳过去,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里还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最后,四周万籁俱寂,耳边不时传来那个大兵的均匀的轻微鼾声。此时,菲利普也上床就寝了。

翌晨七时,菲利普被一阵响亮的铃声惊醒了。到了七点三刻,他们都穿好了衣服,套上袜子,匆匆下楼取靴子。他们边跑边扣靴子,赶往牛津街店里去吃早饭。店里八点开饭。迟到一分钟,就没有吃;进入店后,就不准外出买早饭吃。有时候,他们知道不能按时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里买上三两个面包揣在怀里。不过,这样太花钱了,因此,多数人空着肚子去上班,一直干到吃午饭。菲利普吃了点牛油面包,喝了杯茶,一到八点半,又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接着,他便机械地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工作单调乏味,也很累人。几天之后,他的两条腿疼痛难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软的地毯更加烧脚,使之疼痛钻心,到了夜里,脱袜子都很疼。对此,店员们都是怨声载道。招待员伙伴们告诉他,说两脚不住地出臭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光了。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为了减轻疼痛,他们睡觉时把脚伸在被窝外面。起先,菲利普简直一步都难挪动,接连好几个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顿宿舍的起居室里,把脚浸在冷水里。在这种场合,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贝尔那孩子,因为他常常留在宿舍里整理他搜集来的各种邮票。他一边用小纸条捆扎邮票,一边嘴里老是一个劲地吹着口哨。

104

每隔一周的星期一,莱恩公司都要举办一次社交晚会。菲利普来后第二周就碰上了。他跟部门里的一位女同事约好一同前往。

“对她们要迁就一点,”那位女同事对菲利普说,“就跟我对待她们那样。”

这位女店员叫霍奇斯太太,是个年纪四十有五的半老徐娘,头发染得不三不四,黄脸盘上网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泛黄的眼白衬托着淡蓝色的眸子。她对菲利普颇感兴趣。菲利普进店还不满一个礼拜,她就唤起他的教名来了。

“这样做的结果,你我心中都有数,”霍奇斯太太接着说。

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说,她本来不姓霍奇斯。可说话间,她三句不离一个“我那口子密司脱洛奇斯①”。她丈夫虽是个有资格出席高等法庭的律师,可待她却粗鲁极了。她可是那种自由惯了的女人,于是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她那口子。不过话得说回来,她可尝过有她那口子挨着自己坐在她的马车里的滋味,亲爱的…她叫谁都是亲爱的——因此,他们家吃饭总是很迟。霍奇斯太太习惯用她那根硕大无朋的银胸针针尖剔牙齿。那根胸针打成鞭于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还有两个踢马刺。菲利普在这陌生环境里感到很不自在。店里的姑娘们都叫他是“傲慢的家伙”。有一次,一位姑娘叫他一声“菲尔”,可他却没意识到她是在叫自己,所以没有搭理。那姑娘猛地把头往后一仰,骂他是只“骄傲的公鸡”。第二次两人见面时,那姑娘正经八百然而话中带刺地喊了他一声凯里先生。那姑娘名叫朱厄尔,不久将同一位医生结婚。她的女伴们从来没见过那位医生,可她们却一个个都夸他一定是位绅士,因为他送给了朱厄尔小姐很多讨人欢喜的礼物。

①这位太太把“Mister Hodges”说成“Miste…odges”,把“H”吞掉不发音,两词读成了一个词。

“听了她们的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亲爱的,”霍奇斯太太开导菲利普说。“我过去经历过的事儿,你也得经历经历。她们那些姑娘也可怜得很,懂的东西也不比别人多!你放心吧,不管她们说你什么,你都不要见气,到时她们会喜欢上你的。”

社交晚会是在地下餐厅举行的。餐桌被推在一边,腾出地方让大家跳舞,而小桌子摆得整整齐齐,供人们轮流玩惠斯特牌戏。

“公司里的头头们早早就到会场去了,”霍奇斯太太说。

霍奇斯太太介绍菲利普同班奈特小姐认识。班奈特小姐是莱恩公司超群出众的美人。她是衬裙部的进货员。菲利普走进会场时,她正在同男用针织品部的进货员交谈着。班奈特小姐身材敦实;脸盘又宽又大,上面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胸脯沉甸甸的,大有撑破胸衣之势;亚麻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着过分讲究,不过收拾得倒还利落,浑身上下一袭黑色衣服,领头高高的。手上戴着光洁的手套,连打牌也不脱。颈脖上套了几条沉重的金链子,双腕戴着手镯,耳朵上挂着两个圆圆的头像垂饰,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女王的头像。她手里拎一只黑色的缎子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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