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传-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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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座上看见铁公子,已若认得,及接呈子一看,见果是铁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来,一面叫掩门,一面就叫门子请铁相公起来相见。铁中玉因上堂来,还要再跪,冯按院用手挽住,只以常礼相见,一面看坐待茶,一面就问道:“贤契几时到此?到此何干?本院并不知道。”铁公子道:“晚生到此,不过游学,原无甚事,本不该上渎。不料无意中忽遭群奸结党陷害,几至丧命。今幸逃脱,情实不甘,故匐伏台前,求老恩台代为伸雪。”冯按院听了道:“谁敢大胆陷害贤契,本院自当尽法。”因复取旦子细细看完,便蹙着眉头,只管沉吟道:“原来又是他几人!”铁公子道:“锄奸去恶,宪台事也。宪台镜宇清肃,无所畏避,何犹踌躇,宽假于此辈?”冯按院道:“本院不是宽假他们,但因他们尊翁皆当道于朝,处之未免伤筋伤骨,殊觉不便。况此辈不过在膏粱纨袴中作无赖,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弹章,又实无强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贤契,容本院细思所以治之者。”铁公子道:“事既难为,晚生怎敢要苦费老宪台之心?但晚生远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明,一旦行后,恐他们如鬼如蜮,词转捏虚,以为毁谤,则无以解。既老宪台秦镜已烛其奸,则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宪台立案可也。”冯按院听了大喜道:“深感贤契相谅,乞少留数日,容本院尽情。”铁公子立刻要行,冯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两程仪相送,铁公子辞谢而出,正是:
乌台有法何须执,白眼无情用转多。
不知铁公子别后又将何往,且听下回分解。
第13回 出恶言拒聘实增奸险
词曰:
礼乐场中难用狠,况是求婚,须要他心肯。一味蛮缠拿不稳,全靠威风多受损,君子持身应有本,百岁良缘,岂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污,宁甘一触成齑粉。
右调《蝶恋花》
话说铁公子辞了冯按院出来,就将冯按院说的话一一对水用说明了,叫他说知水小姐,因又说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胆,古今实实无二,真令我铁中玉服煞。只因男女有别,不得时时相亲为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礼所制也,无可奈何!”因将马仍还水用回去,却自雇了一匹蹇驴,仍回大名府去,正是:
来因义激轻千里,去为深情系一心。
漫道灵犀通不得,瑶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覆水小姐,铁公子自回大名府不题。却说过公子邀了三个恶公子,七八个硬汉,实指望痛打铁公子一场,少泄胸中之气,不料反被铁公子将酒席掀翻,把众人打得狼狼狈狈,竟提着张公子送他出门,扬扬而去,甚是装成模样,大家气得说话不出。气了半晌,还是水运说道:“此事是我们看轻了,气也无用,也不料这小畜生到有此膂力。”过公子道:“他虽有膂力,却不是众人打他不过;只因他用手提着张兄,故不敢前耳。如今张兄脱了身,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去打他一顿,然后到按院处去告他一状。”张公子道:“既是过兄叫人去,我也去叫二三十人相帮。”王公子、李公子也去叫人相帮,一时乘着兴,竟聚了百十余人。
四公子同水运领着,竟拥到下处来寻铁公子厮打。及到下处问时,方知铁公子已去了,大家懊悔,互相埋怨。过公子道:“不须埋怨,他要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状,教按院拿了他来。”水运道:“他是北直隶人,又不属山东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来。”过公子道:“要拿他来也不难,只消我四人共告一状,说他口称千军万马杀他不过,意在谋反,故屡屡逞雄,打夺四人,欲为聚草屯粮之计,耸动按台,要他上本。等本上了,我四家再差人进京,禀明各位大人,求他暗暗助力。迨发下命来拿人,那时他便有万分膂力,也无用了。”大家听了,俱欢喜道:“此计甚妙!”因叫人写了一张状子,四人同出名,又写水运作见证,约齐了,竟同到东昌府来,候冯按院放告日期,竟将状子投上。
冯按院细细看了,见正合着铁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将铁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们谤他听信一面之辞①,欲要叫他四人面审,却又恐伤体面。因见水运是见证,就出一根签,先拿水运赴审。
【校勘记】
①“们谤他听”,原作“也有谤他”,据萃芳楼藏版本改。
原来水运敢做见证,只倚着四公子势力,料没甚辨驳。忽见按院一根签,单单要他去审,自己又没有前程,吓得魂飞天外,满身上只是抖。差人问知他是水运,那管他的死活,扯着就走。水运看着四公子,着急道:“这事怎了?还求四位一齐同进,去见见方好。恐怕我独自进去,没甚情面,一时言语答应差了,要误大事。”四公子道:“正该同见。”遂一齐要进去。差人不肯,道:“老爷吩咐,单拿水运,谁有此大胆,敢带你众人进去!”四公子无法,只得立住,因让差人单带水运到丹墀下,跪禀道:“蒙老爷见差,水运拿到。”
冯按院叫带上来,差人遂将水运直带到公座前跪下。冯按院因问道:“你就是水运么?”水运战战兢兢的答应道:“小的正是水运。”冯按院又问道:“做证见的就是你么?”水运道:“正是小的。”冯按院又问道:“这证见还是你自己情愿做的,还是他四人强你做的?”水运道:“这证见也不是四人强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愿做,只因这铁中玉谋反之言,是小的亲耳听见,故推辞不得。”冯按院道:“这等说来,这铁中玉谋反是真了?”水运道:“果然是真。”冯按院道:“既真,你且说这铁中玉说的甚么谋反之言。”水运道:“这铁中玉自夸他有手段,若手持寸铁,纵有千军万马也杀他不过。”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还是你独自听见的,还有别人亦听见的?”水运道:“若是小的独自听见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这句话实实是与他四人一同听见的。他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证见。”冯按院道:“是你五人同听见,定有同谋,却在何处?”水运因不曾打点,一时说不出,口里管咯咯的打花舌。冯按院看见,忙叫取夹棍来。众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应一声,就将一副短夹棍,丢在水运面前。水运看见,吓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冯按院又用手将案一拍,道:“你在何处听见,怎么不说?”水运慌做一团,没了主意,因直说道:“这铁中玉谋反之言,实实在过其祖家里听见的。”冯按院道:“这铁中玉既是大名府人,为何得到过其祖家里来?”水运道:“这铁中玉访知过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夺,假作拜访,故到他家。”冯按院又问道:“你为甚也在那里?”水运道:“这过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常去望望,故此遇见。”冯按院又问道:“你遇见他二人时,还是吃酒?还是说话?还是厮闹?”水运见按院问的兜搭,一时摸不着头路,只管延捱不说。冯按院因喝骂道:“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实说真情,我就将你这老奴才活活夹死!”运见按院喝骂,一发慌了,只得直说道:“小的见他二人时,实是吃酒。”冯按院又问道:“你可曾同吃?”水运道:“小的撞见,也就同吃。”冯按院又问道:“这王、李、张三人,又是怎生来的?”水运道:“也是无心陆续来的。”冯按院又问道:“他三人撞来,可曾同吃酒?”水运道:“也曾同吃。”冯按院又问道:“你五人既好好同吃酒,他要谋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谋了,为何独来告他?”水运道:“过其祖留铁中玉吃酒,原是好意,不料铁中玉吃到酒醉时,却露出本相来,将酒掀翻,抓人乱打,打得众人跌跌倒倒,故卖嘴说出‘千军万马杀他不过’谋反的言语来,还说将四家荡平做寨费,故四人畏惧,投首到老爷台下。若系同谋,便不敢来出首了。”冯按院道:“抓人厮打了,只怕还是掩饰,彼此果曾交手么?”水运道:“怎不交手?打碎的酒席器皿还现在,老爷可以差人去查看。”冯按院道:“既相打,他大名府远来,不过一人,你五家的主仆多,自然是他被伤了,怎么到告他谋反?”水运道:“这铁中玉虽止一人,他动起手来,几十人也打他不过。因他有此本事,又口出大言,故过其祖等四人告他谋反。”冯按院又问道:“这铁中玉可曾捉获?”水运道:“铁中玉猛勇绝伦,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冯按院叫书吏将水运口词,细细录了,因怒骂道:“据你这老奴才供称,只不过一群恶少酒后凶殴,怎就妄告谋反?铁中玉虽勇,不过一人,岂有一人敢于谋反之理?就是他说千军万马杀他不过,亦不过卖口逞勇,并非谋反之言。你说铁中玉逃走?据二词看来,吃酒是真,相打是真。他止一人,你们五人,并奴仆一干,则你们谋陷是实;而你们告他谋反毫无可据,明明是虚。本院看过、王、张、李四人皆贵体公子,怎肯告此谎状?一定是你这老奴才与铁中玉有仇,故两边挑起事端,又敢来做硬证见,欺瞒本院,情殊可恨!”将手去筒子里拔了六根签,丢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众皂隶听了,吆喝一声,并将水运拉下去拖翻在地,剥去裤子,擎着头脚,只要行杖,吓得水运魂都没了,满口乱叫道:“天官老爷,看乡绅体面,饶了罢!”冯按院因喝道:“要看哪个乡绅体面?”水运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冯按院道:“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还有甚人在家?”水运道:“家兄无子,止有小的亲侄女在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爷天恩,赏了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张挂,近日方得安宁,举家感激不尽。”冯按院道:“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饶你,你可实说你与铁中玉有甚仇隙,要陷害他?”水运被众皂隶擎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际,那里还敢说谎,只得实说道:“小的与铁中玉原无仇恨,只因过其祖要拉小的在内。”冯按院道:“一则念你是乡绅子弟,二则看四公子体面,故饶了你。快出去劝四位公子息讼,不要生事。”因叫一个书吏押着水运,将原状与铁公子的呈子,并水运供称的口词,都拿出去与四位公子看,又吩咐道:“你说此状老爷不是不行,若行了,审出这样情由,于四公子实有不便。”吩咐完,因喝声:“押出去!”
水运听见,就象鬼关放赦一般,跟着书吏跑了出来,看见四公子,只是伸舌,道:“这条性命几乎送了,冯老爷审事真如明镜,一毫也瞒他不得,快快去罢!”四公子看见铁公子已先有呈子,尽皆惊骇道:“我们只道他害怕逃走去了,谁知他反先来呈明,真要算做能事!”又见水运害怕,大家十分没趣,只得转写一帖子,谢了按院,走了回来,各各散去。别人也渐渐丢开,惟过公子终放心不下,见成奇进京去久无音信,因又差一个妥当家人,进京去催信。正是:
青鸟不至事难凭,黄犬无音侧耳听。
难道花心不经露,牢牢密密护金钤?
按下过公子又差人进京不题。却说先差去的家人并成奇到了京中,寻见过学士,将过公子的家书呈上。过学士看了,因叫成奇到门房中与他坐了,细细问道:“大公子为何定要娶这水小姐?这水小姐的父亲已问军到边上去了,恐怕门户也不相当。”成奇道:“大公子因访知这水小姐是当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庄,性情静正,一时无两;只那一段聪明才干,任是才智人也算他不过,故大公子立誓要求他为配。”过学士因笑道:“好痴儿子,既要求他为配,只消与府县说知,央他为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要你远远进京来见我,又要我远远到边上去求他父亲?”成奇道:“大公子怎么不求府县?正是力求府县,用了百计千方,费了万千气力,俱被这水小姐不动声色,轻轻的躲过,到底娶他不来。莫说府县压服他不倒,就是新到的冯按院,是老爷的门生,先用情为大公子连出两张虎牌,限一月成婚,人尽道再无改移了。不料这水小姐真真是个俏胆泼天,竟写了一道本章,叫家人进京击登闻鼓,参劾冯按院。”过学士听了,惊讶道:“小小女子,怎有这等大胆?难道不怕按院拿他?”成奇道:“莫说他不怕拿,他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他偏有胆气,将参他的副本亲自到他堂上,送与冯按院看。冯按院看见参得利害,竟吓慌了,再三苦苦求他,他方说出上本家人名姓,许他差飞马赶回。冯按院晓得他是个女中的英俊,惹他不得,故后来转替他出了一张禁人强娶的告示,挂在门前,谁敢问他一问?大公子因见按院也处他不得,故情急了,只得托晚生传达此情,要老爷求此淑女,以彰《关睢》雅化。”
过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