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第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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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秋谷已经回去,若是他在这里,一定要和我出个主意的。”
辛修甫忽然失声笑道:“天下的事情真是无独有偶的,你们两个人真算得一对大大的瘟生。”陈海秋听了觉得好笑道:“好好的和你说话,你又要取笑起来,像我这样的客人那里算得什么瘟生?那位陶观察才是个有一无二的瘟生呢!”辛修甫听了更哈哈的大笑道:“岂敢岂敢,我说的本来就是那位陶观察的事儿。你们两个人,一个要转范彩霞的念头,一个就要想充薛金莲的恩客;一个受了薛金莲的怠慢,一个就入了范彩霞的牢笼。有你们这样的一对客人,便有他们那般的两个妓女,你们两个人岂不是同病相怜,无独有偶么?”陈海秋听了,实在自己解说不来,只得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下去了,就算我们两个都是大大的瘟生,你只把陶观察的事儿讲给我听罢。”辛修甫听了,便把陶观察那一天同着他一同到福致里去送帐的情形,和陈海秋一一的说了。
看官,你道陶观察什么事儿?原来陶观察也和陈海秋一般,要想和薛金莲攀相好,薛金莲那里肯依。陶观察想去想不到手,便也想着趁着这个年底的当儿,送一笔钱给他,或者薛金莲感激涕零,竟肯以身图报也未可知。陶观察定了主意,便邀了辛修甫同去开销局帐,辛修甫听说“薛金莲”的三个字儿,心上便有些不大高兴,却又不好意思不去,只得同着陶观察往福致里来。到了那里,陶观察和辛修甫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头,足足的坐了两个时辰,把个辛修甫等得火星直冒,薛金莲方才走了出来。陶观察便从衣袋里头取出两卷钞票,先拣了一卷,递给薛金莲道:“我的局帐菜帐大约不过三百几十块钱,这里头六百块钱的钞票,你且收了。”薛金莲谢也不谢一声,大模大样的接了过去。把那一卷钞票看了一看,又瞅了陶观察一眼,便把那一卷钞票一张一张的抖了开来,在那里一五一十的点。陶观察见了倒不觉得怎样,辛修甫心上不由的动气起来,冷笑一声道:“你当心点儿仔细看一看,陶大人的钞票都是假的,你不要上了陶大人的当。”薛金莲听了辛修甫的这几句话儿,也有些觉得辛修甫是有心骂他的,便抬起头来看了辛修甫一眼,把钞票放了下来。陶观察又把另外的一卷钞票递过去道:“这是四百块钱,给你留着新年上用罢。”薛金莲见了,也不伸手来接,只把嘴望着烟盘里头一努道:“耐放勒浪末哉。”陶观察见他不肯来接,只得依着他的话放在烟盘里头。
薛金莲停了一回方才冷洋洋的道:“格个钞票拿得来做啥,阿是算送拨倪格?”辛修甫听了,不待陶观察开口,早接过去说道:“这个自然。不是送给你的,难道是送给我的不成?”薛金莲微微一笑,口中说道:“格末陶大人请耐勿要实梗费心,留仔自家用用罢。倪穷末穷,过年格开销还开销得转勒里,用勿着耐陶大人实梗要好。”陶观察听了心上愕然,不懂薛金莲是什么意思,便道:“你为什么不肯受,可是嫌少么?”薛金莲道:“勿瞒耐说,倪是用俚勿着,唔笃格贵相好姚红玉极煞勒浪,耐还是拿得去送拨仔俚罢。”陶观察听了,只道他还在那里和姚红玉吃醋,便笑着说道:“你的器量怎么这般的狭窄,你自己想想,我待姚红玉是什么样儿,待你是什么样儿,你何必还要同他吃醋?”薛金莲听了把嘴披了一披,鼻子眼里“哼”的笑了一声,立起身来,他右手的一个中指一直送到陶观察嘴边,大声说道:“阿是倪要搭姚红玉吃醋,阿唷阿唷,耐勿要勒浪瞎三话四哉,倪搭姚红玉末吃啥格醋?啥格叫吃醋,耐倒搭倪讲讲看,倪搭耐亦(曾忽)攀啥格相好,为仔啥格事体要搭姚红玉吃醋介?格号闲话讲出来,赛过放屁,唔笃听听看,阿要像煞有介事。”陶观察平空被薛金莲教训了一顿,并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对薛金莲说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总算是我错了何如?”薛金莲听了,又瞪了他一眼道:“生来是耐错啘,啥格吃醋勿吃醋,瞎说瞎话。”陶观察听了,又把那烟盘里头的一卷钞票取过来,塞在薛金莲手内,口中说道:“吃醋不吃醋,不必再去提他,但是这个钱是我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一定不收,可是瞧我不起么?”
看官听着,世上的人,只有嫌着钱少的心肠,那有倒反嫌着钱多的道理。何况薛金莲是个堂子里头的人,见了白花花的四百块钱,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肯不受?不过平日之间摸着了陶观察的脾气,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明晓得这四百块钱是飞也飞不到那里去的,落得摆些身分不要他的,也好装装自己的腔。如今见陶观察这般说法,便趁势说道:“格末谢谢耐,送仔倪实梗几几化化格洋钿,不过倪有句闲话要搭耐讲明白仔,格个洋钿是耐自家情愿送拨倪格,倪是从来(曾忽)问耐借过歇啥洋钿,耐歇歇点跑出去搭别人家讲起来,只说薛金莲过年过勿落,要问耐借洋钿,格是倪定规勿成功格嗫。”陶观察道:“这个自然,我又不是个小孩子,那里会这样糊涂。”辛修甫在旁边听着薛金莲这些说话,已经气满胸膛,更兼看着陶观察这般模样,越发气得不可开口。暗想:“天下怎么竟会有这种人,糊涂到这般田地。”待要发作几句,忽然心上转一个念头道:他自己情愿受他们的怠慢,与我什么相干?更兼这位陶观察是个糊涂蛋,对着他说了薛金莲待他不好,他非但不知感激,而且倒反还要生起气来,我何必白寻烦恼,去管他们的闲事呢。想到这里,气早消了一半,立起身来对着薛金莲冷笑道:“陶大人有了钱,怕没有地方去用,特地恭恭敬敬的送到你这里来,你何必和他客气,不是落得受用的么?”说着,又向陶观察道:“你请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回儿,我有些小事要先走一步,不得奉陪。”说罢往外就走。陶观察还想留他,辛修甫回过头来道:“我要再在这里坐一回儿,胀破了肚子叫那一个和我抵命呢?”说着急急的走了出去。这且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到了上海,便先去看陈文仙,两个人别后重逢,自然是欢畅非常,互相慰问,春云乍展,玉镜刚圆;宝扣亲除,银钩暗荡。证相思于此夜,人面依然;问洞口之桃花,渔郎无恙。秋谷在家过了一夜,直到明日十点多钟方才起来。
这个时候正是四月初的天气,春归南浦,绿满林皋。大家都换了单罗夹纱的衣服,秋谷便对陈文仙说道:“今天礼拜六,我也懒得出去,我们雇一辆马车到张园里看看如何?”文仙听了便也点一点头。吃过了饭,秋谷早叫人到善钟马房去雇了一辆橡皮亨斯美快车来,放在门首。秋谷换了衣服,看着陈文仙装饰好了,穿一件白罗夹袄,戴一头翡翠簪环,淡淡蛾眉,弯如新月;盈盈媚眼,静若澄波。慢慢的移步出来,同着秋谷一同坐上车去。秋谷拔出鞭子,理顺丝缰,只把右手的鞭子一扬,左手的丝缰一抖,那马早放开四蹄,泼喇喇的向前跑去。新马路到张园,本来没有多少路,风和日丽,草软沙平,秋谷的马车一路如飞跑去。
到了张园,秋谷循着曩例,把马加上一鞭,抢到安垲第门前停祝秋谷在车上轻轻的一跃而下,陈文仙也跟着下来。秋谷站在安垲第门首,抬起头来四面一望,只见绿阴遍地,碧草如茵,一阵白兰花的香气,夹着晚风直送到鼻管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当冤桶观察开心 吊膀子张园受辱
只说章秋谷同着陈文仙到了张园,两个人一同走进安垲第去,四周看了一看,见那些男男女女来吃茶的人倒也狠多,男的一个个都是画扇轻衫,女的一个个都是纤腰皓腕,来来往往的十分热闹。秋谷同着陈文现拣一张桌子坐下,泡了一碗茶坐了一回,觉得没有趣味,便招呼堂倌把茶留下。那几个堂倌本来都认得秋谷的,便诺诺连声的答应,秋谷便同着陈文仙走出来四面闲逛。
到了外面觉得空气清新,神气为之一爽。秋谷因为自己半年不到这个地方,便抬起头来细细的四面观看,只见还是那几处的亭台楼阁花木池塘,并没有添出什么来。秋谷同着陈文仙一面讲话,一面慢慢的向前走去,只见板桥几曲,流水一弯,树底残红,春魂狼藉,枝头新绿,生意扶疏,已经换了一派初夏的景候。各处走了一回,陈文仙只累得香汗淋漓,微微娇喘,秋谷见陈文仙有些走不动,便搀着他的手一路走回来。已经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安垲第门外却马龙车水的拥挤非常,都是那些堂子里头的倌人,一个个敷粉涂脂,争娇斗艳。那天上斜阳的光线一丝一缕的直射过来,飐着这些倌人头上的珠翠,便觉得光华飞舞,耀得人眼睛都有些花花绿绿的看不清楚。
秋谷同着文仙正走到安垲第门外将要进去的时候,只见滔滔滚滚的一连来了两辆马车。前一辆车内坐着一个四十多岁、方颐大耳、乌须白面的人,看他脸上的气派好像是个当道贵官的样儿。只见这个人跳下车来,立在门首且不进来,等着后面一辆马车过来。马车里头走出一个满头珠翠的倌人,这个人连忙要上前去搀他,那倌人把眉头一皱,嗔道:“勿要嗫,算啥介,耐搭倪先跑进去。”这个人听了,恭恭敬敬的答应一声,便依着那倌人的话儿先走进去。这个倌人在外面略略的站了一站,等着那前面的人已经走了几步,方才慢慢的走进来。秋谷见了,对着陈文仙道:“这个倌人分明就是那濂溪坊的薛金莲,怎么对着客人这般模样?”说着,便同着陈文仙跟在那薛金莲的后面也走进去。见他走进安垲第四面走了一转,那男子也跟在他的后头,薛金莲在前走着头也不回,径自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刚刚紧靠着章秋谷、陈文仙的那张桌儿,正在章秋谷的对面。那个男子见薛金莲坐了下来,便也想在薛金莲旁边坐下。
薛金莲登时变转脸来,把手在桌上一拍道:“耐勿要坐勒倪搭,坐勒格面去末哉啘。”那男子听了也不动气,连忙就走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坐下。堂倌泡上茶来,那个男子又跑到薛金莲面前,问他要吃什么点心不要。薛金莲皱着眉头道:“耐格人总归实梗鸭矢臭,一日到夜吵勿清爽,吵得倪头脑子也涨杀快。”那男子听了,便又跑到那边坐了,还只顾目不转睛,看着薛金莲的脸儿。
这些情形都被秋谷、陈文仙看在眼里,文仙悄悄的对秋谷说道:“耐看格个曲辫子曲得来。”秋谷看了薛金莲看待客人这般模样,心上狠觉得有些愤愤不平,便对陈文仙说道:“天下真有这般的奇事,做嫖客出了钱到堂子里头去顽,原是要寻开心的,都照着这个宝贝的样儿,那就是自寻苦恼了。最可怪的,倌人们吃这碗饭原不过是为两个钱,怎么薛金莲的看待客人竟是这般模样,岂不是笑话么?”陈文仙道:“他怠慢他自己的客人,与我们什么相干,何必去管他的闲事。”秋谷道:“那个去管他们的闲事,不过我在旁边看着,心上气愤不过,这般讲讲罢了。”
正说着,忽见一个倌人从秋谷后面转将过来,丰态清扬,妆梳雅淡,山眉水眼,雾鬓风鬟,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走去,忽然回过头来把秋谷看了一眼,不觉失声叫道:“阿呀,二少啘,啥辰光来格呀。”秋谷听了连忙仔细看时,认得他不是别人,就是辛修甫的相好西安坊龙蟾珠,连忙微微含笑的立起身来,招呼他坐下。龙蟾珠又回过头来和陈文仙打了一个招呼,方才就向上首一张椅子上坐下。龙蟾珠向来因为章秋谷是辛修甫最知己的朋友,每逢秋谷同着辛修甫到他院中的时候,龙蟾珠应酬秋谷格外尽心。秋谷在朋友的一班相好中间,最赏识的就是龙蟾珠。说他沉静过人,丰姿出众。如今龙蟾珠殷殷勤勤的和他讲话,便也随意应酬了几句,又问他这几天可见辛修甫?龙蟾珠道:“辛老有一礼拜勿到倪搭来哉,耐看见仔俚,请俚到倪搭来。”秋谷随口答应了一声。龙蟾珠又道:“二少,耐格贵相知,今年才调仔头哉,一个来浪久安里,一个勒浪迎春坊,看见仔倪一径勒浪问耐呀。”秋谷笑道:“我如今还有什么相好,你说的是什么人?”龙蟾珠笑道:“陆丽娟搭仔梁绿珠,勿是耐格相好,是啥人格相好呀?”秋谷道:“那算不得相好,不过应酬朋友,随便叫几个局罢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陈文仙在对面咳嗽一声,秋谷不知道什么事情,连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陈文仙把嘴往那边一指,秋谷顺着他指的一方面看过去。只见那边台上的薛金莲对着自己目不转睛的只顾呆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腮边颊上早现出两朵红云。秋谷见了,知道他在那里吊自己的膀子,但方才见他待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