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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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约法?”秋谷道:“据我看来,还是等他回门的那一天,送一班髦儿戏,大家热闹不好么?”王小屏即说道:“我也是这般的想,既是你也是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就立刻写好贴子,我们两人为头,去约那一班朋友,可好么?”秋谷点头道:“好。”当下就取过一付全帖,写好知单,交与王小屏带去代发。那单上的人差不多也有二三十位,一时不去提他。
只说不多几天,辛府吉期已到,秋谷等一班朋友一齐穿着衣冠,前去道喜。真个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隔了一天,新郎、新妇归宁,辛府中更加热闹。章秋谷和王小屏两人到得最早,不多一会客人陆陆续续的到来。琼筵坐花,羽觞醉月,哀丝豪竹,添酒回灯。春开孔雀之屏,褥隐芙蓉之绣。整整的闹了一夜,直到四更将尽,方才宾主尽欢而散。章秋谷即席挥毫,赋了八首《出阁词》。下笔如风,文不加点,一时传诵沪滨,脍炙人口。那诗是八首五律,做得深情如水,宛转关生,旖旎风光,一时无两。在下倒还有些记得呢,免不得背诵出来给列位看官听听:绮阁辞亲日,爬瓤问字年。
含情依阿母,掩泪整花钿。
临镜还惆怅,妆成亦自怜。
不知为底事,眉黛蹙湘烟。
自画檀蛾浅,梳妆拟大家。
风前停玉佩,天上驻云车。
宛转回鸾袖,逡巡换绣鞋。
娇羞扶不起,妒煞海棠花。
箫管送星蛾,天孙意若何。
轻风吹鹊驾,微雨渡银河。
红泪阑干湿,矜持宝靥酡。
欹斜偎画烛,未敢展双蛾。
灯火拥楼台,端详宝扇开。
双痕留晕脸,羞态压蛾眉。
嫁得乘龙婿,应怜倚凤才。
蓬山应早到,玉漏漫相催。
微觉口脂香,春风夜正长。
寻声轻唤婢,背影暗窥郎。
侧坐犹低首,迟徊末卸妆。
却嫌红烛下,夫婿太轻狂。
背人无语处,睡意已惺忪。
玉箸啼痕浅,鲛绡腻粉红。
牢钩金屈戊,稳放玉玲珑。
春梦迷何处,蓬山十二重。
妆台携手立,私语嘱殷勤。
未必檀郎信,还防侍婢嗔。
低鬟时敛笑,凝睇更含颦。
珍重罗帏里,还疑梦里人。
此夜最魂销,银屏倚素腰。
钗光和影颤,春色泥人娇。
惆怅温家镜,徘徊弄玉箫。
怜他孤馆客,坐听雨潇潇。
再说辛修甫自从办了这桩喜事,倒整整的忙了半月有余,好容易才得料理停当,仍旧和章秋谷、王小屏等一班朋友天天来往。这一天,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大家到陈文仙院中去寻章秋谷。寻到了秋谷,彼此谈了一回,秋谷就同着辛修甫、王小屏二人到一品香去吃大菜。陈文仙听了也要同去,秋谷答应,叫他随后就来。
三人一同到了一品香,占了一间房间,恰好开出去就是洋台,甚是轩爽。秋谷和修甫随便坐下,谈了一回,听得隔壁房内的客人,高谈阔论的十分热闹,还夹着些馆人的燕语莺声。
章秋谷留心听去,只听一个人的声音说道:“你们都说日本妇女的面貌甚好,然而我却不爱他。你想他们身上穿着一身和尚一般的衣服,脚下又踏着一双高低不平的木屐,走起路来踢踢跶跶的像个什么”所以我在东京的时候,我始终没有陪着你们到堂子里头去过一趟,就是这个缘故。”又有一个人接着说道:“我们中国妇女的打扮实在娇淫得狠,不要说是别的,你只看他们缠那一只小脚,走起路来,好似那出水荷花,随风杨柳,不由得令人魂魄俱销。中国的人,都是把些有用的精神消磨在一班妇人身上,那里还做得出什么事业?你看他们这样的小脚,缠起来不知吃了许多痛苦,费了如许工夫,却只供得一班嫖客的玩具。”说着,忽听见倌人的声音嚷道:“勿要嗫,啥实概介?”章秋谷听了他们起先的一番说话,晓得定是一班出过洋的留学生,听到此处忍耐不住,便立起身来走到洋台上面,隔着玻璃窗看去。只见三个穿西人服式的少年,一式的都戴着金丝边眼镜,三个留学生倒叫了六个倌人。更有一个留学生把一个倌人抱着坐在身上,一手在他胸前乱摸,丑态百出。那倌人挣又挣不脱,跑又跑不开,只把他急得满面通红,口中“阿唷阿啾的喊个不祝又有一个把个倌人的粉面双手捧住了,不住的在他脸上乱闻乱嗅,那倌人躲闪不过,急得几乎要哭将出来。
其余的倌人见了,恐怕连累到自家身上,有的背过脸去暗笑,有的立起身来走开。秋谷见了他们这个样儿大不入眼,冷笑一声走了开去。辛修甫也在后面看见,跟了过来,一同倚在栏干上低头俯眺。辛修甫叹息道:“留学生是最高的人格,怎的现出这样的怪像来?这一班人真是那留学生中的败类。”
秋谷此时心上十分作恶,听了辛修甫的说话,由不得惹起他的议论来,大声说道:“你还没有晓得,我们中国的人,只有留学生的人格最高,亦惟有留学生的品途最杂;不论什么娼优皂隶,只要剪了头发,穿了一身洋装,就可以充得留学生的样子。你道这班留学生将来有什么用处么?他开口革命流血,闭口独立自由,平日之间专会吹牛皮说大话,不论你是个什么人儿,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好像为了同胞的国民,真肯把自家的身命当作牺牲,去供那野蛮政府的刀锯鼎镬;其实到了那要紧的时候,不要说是叫他流血,就是在公堂之上轻轻的打他几下手心,他也要吓得屁滚尿流,汗流浃背。”
章秋谷说到此处,听得隔壁的门窗一响,那三个留学生一齐走了出来,走得皮靴声响咯支咯支的,也到洋台上来。却是一个个怒容满面,似乎已经听见了章秋谷的说话一般。辛修甫回头一看,晓得他们已经听见,那班留学生的性情,无论什么事情别人做不出来的,他都做得出来,便把章秋谷的衣服拉了一把,叫他不要再说的意思。那知章秋谷本来脸向那边,没有理会,况且他向来胆大,那里顾得这些,接下去大声说道:“虽然他们里面也有一两个好人,看得清时势阽危,担得住支那全局,却是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恐怕还拣不出一个,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是这般的斯文败类,凉血畜生。”章秋谷正在说得高兴,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忽然那边的留学生内走过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立在章秋谷面前。秋谷眼光一闪,早看见就是隔壁房间里的学生。只见他眼露凶光,眉横杀气,怒容满面的对着章秋谷道:“你也是国民中的一分子,为什么要这样的毁骂同胞?难道我们一班留学生都是像你口中说的这般败类么?”说着把手在衣袋里头一摸,竟摸出一管小小的手枪来,抢上一步对着章秋谷开机便打。
说时迟,那时快。章秋谷初时看见他这般样子,怒气冲冲的,早料定他不怀好意,急忙把子腾开一步,却也还想不到他竟要拚起命来。当下见他在衣袋里头摸出手枪,擎在手中正要开放。这一下子,可把那旁边的辛修甫,里面的王小屏,吓得一身冷汗,手脚慌忙,不约而同的齐叫一声:“阿唷!”就这一声里,这个时候,章秋谷正是“会得不忙,忙家不会”,不等他手枪放出,早已把头一低,扑地一个箭步,穿到他的身旁,一手警住他的手腔,趁势飞起一脚,不竖不斜,正踢在那人的臂弯上面。不由得骨节酸麻,手内一松,那弹子还没有放出来,早被章秋谷轻轻的一把将手枪夺去,顺手把他的颔下一叉,那人立脚不定,连退了几步,仰面朝天扑地一交。辛修甫和王小屏看了方才放下心来,暗暗的叫了一声“侥幸”。再看章秋谷时,虽然似乎也有些惊慌的样子,却是面上不红,口中不喘,好像没有这件事儿,手中拿着一管手枪,微微含笑。那跌了一交的人也自家扒起,立在一旁呆呆的不发一言,却也并没有惊惧的意思。
章秋谷并不动气,走过去笑咪咪的向他说道:“方才我的说话虽是过于激烈了些,但不过是这么一句话儿,算不得什么睚眦之怨,何至于要弄到这般的白刃相加,和我拚起命来呢?
况且我说的是那一班无耻的学生,并不是指名说你,你只要不是这样的人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勉强把这些留学生的罪过,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几句话把那个人说得哑口无言,十分惭愧。秋谷又道:“今天这件事,幸而遇见了我,没有受伤,若是换了别人,一时间定要闹出一场人命。
你说我是国民的一分子,不应该毁骂同胞,难道你放枪打我,残害同胞又是应该的么?你可知租界上边,那里容得你这般胡闹?本该把你扭到捕房,解堂问罪,但是我也不是这样多事的人,只要自家没有受伤也就算了,免得你们又要说我借着警署的势力欺压同胞。不过你虽然和我为难,我倒还有一句良言相劝,下次须要自己小心,切不可这般冒失,若是落在别人的手内,恐怕你没有这样便宜。”说着,便哈哈冷笑,羞得那人面涨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秋谷又把方才抢下的手枪替他放在衣袋之内,说声“少陪了”,便举步进房,不去管他。
辛修甫和王小屏接着秋谷道:“今天真是你的运气,没有受伤。”秋谷笑道:“我倒没有什么,恐怕你们的心上倒受了一个大大的惊吓。”正在说着,别处房间里的客人听得有这般奇事,一齐拥了出来,都要看看这姓章的是何等人物。顿时洋台上拥了无数的人,连着一班侍者也挤在里边,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再看那动手的学生时,早已不知去向,悄悄的溜回自己房中。
原来那两个同来的人,见同党无故行凶失利,也是出其不意,着实吃了一惊。拉既拉不住,走又走不开,都吓得回到房内,探头探脑的往外边张看消息。后来见章秋谷随随便便的还了他的手枪,并不鸣捕,方觉放心。恰恰的动手的学生溜了进来,连忙算了菜帐,打发了来的倌人,悄悄的鸦雀无声,抱头鼠窜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章秋谷坐在榻上,见拥了一大班人立在门口,咕咕哝哝的不知大家在那里说些什么。章秋谷正觉得有些厌烦,忽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体魁梧,丰仪高爽,一把拉了秋谷的手,哈哈大笑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姓章的客人,就有些疑心到你。果然一点不差。”秋谷举眼看时,原来是他的同窗好友,是个常熟城内有名的富翁,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万光景,年纪止有二十多岁,已捐了个浙江候补道,姓李,单名一个煜字,表字子宵。这李子霄虽是个富家子弟出身,却是精明得狠,差不多些的事情都瞒不过他,在上海开着几家钱庄,几处当铺,生平敬重的朋友止有秋谷一人。这一回到上海来盘查帐目,就住在后马路自己的钱庄里头。今天同着一个朋友姓沈的,也在一品香吃大菜,听得隔壁人声嘈杂,便叫了侍者进来,问他为什么这般吵闹。侍者把留学生放枪打人,反被一个姓章的客人夺了手枪的事情,一一的朝他说了。李子霄听了,也要去看看这姓章的是什么一个样儿。所以也到门口窥探,不想一眼早看见了章秋谷,心中大喜,走进来招呼。秋谷见是李子霄,也觉欢喜,便邀他一同坐下谈谈。李子霄不肯道:“我那边还有客人,还是你倒我那边去坐一回儿的好。”说着不由分说,拉着便走。
又让辛修甫、王小屏两个先走。秋谷见李子霄甚是爽直,只得依着他一同过去。正是:偶失睚眦之意,白刃自如;重逢车笠之交,故人无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李子霄他乡逢旧友 辛修甫谈笑讽良朋
且说李子霄不由分说,拉了三人就走,章秋谷因李子霄为人性直,便并不推辞,向着修甫、小屏招招手儿,一同跟了过去。李子霄先请辛修甫和王小屏二人坐下,他们素不相识,免不得彼此客套一番。章秋谷到了子宵那边,见还有一个客人,年约三旬,身材中等,倒也和霭近人,春风满面。秋谷便朝他拱一拱手,请教他的姓名,方知也是常熟富户,叫做沈仲思,因为他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沈六。秋谷应酬了他几句,正要坐下,忽见李子霄和沈仲思都是坐在两旁,主位上空着没有人坐,觉得有些诧异。正要问时,只听得莺声呖呖,从洋台上转进一个倌人:宝髻盘云,珠光照采;衣裳艳丽,态度妖娆;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一步步的走到面前:好似那华月初升,春云乍展;仿佛惊鸿之影,依稀照月之妆。莲步移来,香风到处,倒把章秋谷的眼光提了一提。仔细看那倌人时,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自家的相好,四大金刚里头的张书玉。暗想:这可糟了,我合他们闹到一起来了。
张书玉见了秋谷,也不觉呆了一呆,停了一刻方开口道:“倪当仔是啥人,想勿到就是耐。”说着向秋谷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