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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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忽然变起卦来?
难道为了一个陆兰芬,就连他自己的生身老父病在垂危也置之不顾?这岂不竟是禽兽的行为么?天下竟有这般奇事!可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了。”又自己心中转一个念头道:“方子衡虽不是什么好人,何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步田地?大约是大姐听错了说话,以讹传讹也未可知。”一面心中盘算,一面走进房去坐下,又以心问心的想道:“此刻也用不着胡思乱想,少停等方子衡起来之后问他一个明白。如方才大姐所说的话果是真情,我不免要把他正言戒责一番,叫他及早回头,免得众人唾骂。如若执迷不悟,须要把他痛骂一场,从此与他绝交也不为过。”
正在心中思想,见一个大姐走进房来,巧宝随后踵至,揭开大床帐子低声叫唤。方子衡毕竟心中有事,叫了一声便已惊醒,张开两眼便问什么事情。巧宝道:“方大人,朋友来哉,阿要起来罢,一点钟刚刚敲过哉。”方子衡听说朋友来看,已经一点多钟,自家还在高卧,不免吃了一惊;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坐起穿好衣服,跨下床来,把陆兰芬也惊醒了,朦胧问道:“啥要紧起来介?”方子衡还未回言,巧宝接口道:“辰光勿早哉,方大人有朋友来里。”兰芬听说,便也坐起身来打了几个呵欠。
这里方子衡跨到床下,见是章秋谷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那面上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善,早又吃了一惊。原来方子衡许多朋友之中最是敬畏章秋谷,每每的方子衡有些错处,秋谷就要正言厉色教训起来,以此方子衡见了秋谷虽然十分爱重,却是如对师保一般。当下见了秋谷,自觉有些虚心,脸上讪讪的红了起来。彼此招呼过了,秋谷便问方子衡道:“你昨夜亲口向我说过,要连夜赶回,为什么直到今日还不动身,更兼睡到此时未起?你接了一封电报,倒也亏你放得下心。”说着就冷笑了一声。方子衡听了十分惭愧,口内支支吾吾的说道:“本要今日动身回去,但我身体之中着实有些不快,恐怕不得动身,大约要到明朝的了。”
秋谷听了,方才大姐的一番说话竟是真的,不觉大怒起来。
秋谷本来性急,一时怒发,激得他满面通红,怒气横飞,双眉倒竖,高声说道:“你家内令尊病重,发了电报来叫你立刻回去,你却恋着一个倌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放在心上。你倒自家想想,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我与你虽然朋友,却不愿意认得你这样无父无君的人!我们从此讲明,彼此绝交,大家不认。我将来到了常州之后,还要把你们亲友请到当场,把你的荒唐地方和他们讲个明白,也好泄泄我一肚子的不平。”
说着怒气冲冲的立起身来要走。
方子衡虽然受了陆兰芬的骗局,毕竟天良难昧,自己心中也觉不安,如今被章秋谷突然骂了一场,却平空的把他提醒,羞惭满面,无地可容。又见秋谷立起身来往外就走,竟要与他绝交,连忙赶上前来,一把拉住衣袖道:“你的说话句句是金石之言!我如今自己深知愧悔,今天一定动身,只求你不要说绝交的话。”一头说着,想起他父亲病重,天良发现,止不住流下泪来。
秋谷方才的一番言语原是一时的愤激之谈,现在看见方子衡赶来拉住,又见他流下泪来,知道他真心愧悔,心中也是欢喜,便立住了脚道:“你既知改悔,今日就可动身。遥想你们令尊既在病中,不知怎样的望你回去,你还忍心在此稽迟?万一你迟到一天,竟抱了终天之恨,你抚心自问,可不成了个名教中的罪人么?”方子衡听了,更加毛骨悚然,浑身汗下,也没有什么别的说话,只是诺诺连声。
此时陆兰芬已在床上起身,不及与秋谷相见,掩至大床背后小遗。章秋谷责备子衡的话,也被他依稀听见,只是不甚清楚,大约是催他回去的意思。好在昨天晚上已经两面说明,方子衡答应留下五千洋钱和他还债,并留一个家人名叫刘贵的,住在兰芬院中。一过秋节,候陆兰芬把上海的事情料理清楚,便同着刘贵一起同到常州,为的是留下一个家人,一半好监押着他,叫他不能翻悔的意思。所以兰芬听得秋谷要催逼方子衡回去,并不十分着急。
当下兰芬在床后走了出来,云鬟散乱,玉体慵抬。秋谷见兰芬出来,瞅了他一眼。兰芬便低下头去,叫了秋谷一声,问道:“二少,阿是催方大人转去?”秋谷点一点头,随口说道:“你可肯放他回去么?”兰芬面上一红道:“笑话哉,方大人屋里有仔病人,生来该应早点转去,阿有啥问起倪来哉?倪阿好叫俚勿要转去?”便把方子衡的衣袖一拉道:“耐自家说哩,阿是倪来浪叫耐勿要转去?”方子衡默然不言。秋谷一笑,便打断他的话头道:“现在长话短说,你既然今天要走,料想趁搭轮船是来不及的了。我却有个认得的人在船局内,我和你写张条子知会一声,叫他代备一号小火轮一直开到常州,立刻生起火来,上灯时候就可登舟。我同他向来认得,价钱里头料想不至吃亏,你道好么?”方子衡此刻被章秋谷数言提醒,想着他父亲的病不知怎么样了,心上边焦躁异常,归心如箭,听了秋谷的话,拱手致谢。
秋谷果然立刻写了一张条子,叫了方子衡的家人上来,令他送去。兰芬却向方子衡说道:“章二少搭耐说格闲话句句才是好格,耐听仔俚格闲话早点转去。倪是早晏点总归是耐格人,勿要牵记仔倪,误仔耐格事体。倪事体舒齐好仔,马上就到常州,耐放心转去末哉。”方子衡听了也不言语,秋谷却甚是诧怪,正要问时,方子衡拉了秋谷过来,请他坐在炕上,把兰芬昨夜的言语告诉一番,又说现在留下一个家人同他回去,但终怕倚靠不住,要请秋谷代他料理一切,过节之后,把陆兰芬一直送到常州。秋谷连连摇手道:“这样事情,我向来不能料理,就是我自家的事也还要转托别人,那里办得来这样的肐瘩帐?
你们既已两下言明,又有一个家人在此,料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你难道信不过兰芬的话么?”方子衡听秋谷不肯担认,也只得罢了。转过身去,和陆兰芬轻轻悄悄的说了许多密语,又开了箱子取出一只洋漆嵌螺甸的拜匣,在拜匣内不知拿了些什么交与兰芬,兰芬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章秋谷在榻上横着,远远看他,虽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心中早已十猜八九。
恰好刚刚到船局去的那个家人走了进来,呈上一封回信。
秋谷拆开看时,大略说轮船已经代备,刻下正在生火,就泊在本局码头。价目一层,彼此至交,不能多要,照着自己的本钱核算,并不多赚一文,共合八十块洋钱,连轮船酒钱统通在内。
后面又说令亲如有急事,八点钟即可开行的话。秋谷看了,把信递与子衡,叫于衡也看一遍,道:“八十块钱虽然并不吃亏,却也不见十分便宜。”方子衡看了拱手称谢,便叫家人先去收拾了行李衣箱发下船去。兰芬因方子衡尚未吃饭,便去叫了几样菜来。方子衡邀秋谷一同吃饭,秋谷因先已吃过,推辞不用。
方子衡却草草的吃了些儿,只觉得心中好像有千头万绪,一时说不出口来,不知道腹中是饥是饱,将就吃了半碗饭,也辨不出什么味儿,只紧握着陆兰芬的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尽的那一种缠绵宛转的神情。兰芬更是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含着两眶眼泪,不则一声。秋谷看了暗中好笑,想他们堂子里头的妓女惯会做出一番的假意虚情,但是到那要紧时候居然迸得出一付急泪,也算亏他。便催促他道:“现在已经不早,你还是早些上船的为是。”方子衡听了,只得硬着心肠要走。兰芬把脚儿在地下一跺道:“慢慢交哩,倪还有闲话来里。”方子衡又立住了,眼睁睁的看他,兰芬低声叮嘱了几句,方子衡连声答应,兰芬方放了手。方子衡硬着头皮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看兰芬。兰芬直送下扶梯,秋谷也同到门口。方子衡一步一步的挨出大门,兰芬立在客堂门口,还说道:“倪格闲话耐勿要忘记脱仔嗫。”方子衡回头答应。秋谷也说了几句套活道:“论理我要送到船上,我们还可谈谈,但是你此番回去是急如风火的事情,就是到了船上也不得畅谈,还是出来再见罢。”方子衡也谢了一声,彼此一拱而别。
秋谷立在门前,看他坐上马车电卷风飞的去了。秋谷便回上楼来,想要和兰芬说话。走到房内,见兰芬刚刚坐下,见了秋谷进来,不觉向他一笑,展齿嫣然。正是:惆怅银屏之梦,青鸟难通;荒唐云雨之踪,玉人何处。
欲知兰芬如何说法,但听下回。
第四十二回 吃大菜粲花生妙谑 错房间无意遇名姝
且说章秋谷见陆兰芬向他一笑,便也笑道:“你骗客人的功夫果然不错!偏偏两个姓方的都被你骗得死心塌地,吃了你的空心汤团。怪不得你说常州来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码子,这班人却也实在瘟得利害,竟是一些不懂的东西。若要换了我做你的客人,就要对你不起。”兰芬听了,嗤的笑了一声,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难阿好谢谢耐,勿要去多说多话。倪一径待耐勿曾错歇,就算仔耐是老白相,也勿犯着替倪做个格冤家啘。倪做仔生意,生来才靠两个客人,像俚笃格档码子,敲仔俚格竹杠,俚笃也勿晓得啘。”秋谷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略坐了一会便回栈去了。兰芬这边按下不提。
只说章秋谷走出陆兰芬家,觉得无事可做,信步掠去,意思要到新马路辛公馆去看看修甫,先到西安坊龙蟾珠家,去问辛老爷可在院中。刚刚凑巧,辛修甫竟在里面,却是方才走到,坐未多时。秋谷大喜,款步登楼,与修甫相见坐下。龙蟾珠也走过来应酬两句,穿着一身湖色洋纱衫裤,内衬妃色紧身,梳一个懒妆髻,发光可鉴,兰气袭人,簪着几朵珠兰,不施脂粉,不衫不履的样儿,打扮得甚是雅素。秋谷见了,喝一声:“好!直头出色。”龙蟾珠微笑说道:“倪是勿好格,就不过为仔天热,衣裳着得清爽点,有啥格好嗄?”
秋谷却不理会他说的什么,转向辛修甫说话,又把昨天方子衡接着电报的一段故事,以及他自己今天责备的话儿,一一的向修甫说个明白。修甫又笑又叹道:“这方子衡被你骂了一场,居然还晓得自家惭愧,究竟还算是个好人。陆兰芬这番举动,大约又要借他淴一个裕但是我真不懂,如今世上那里来这许多痴子,情情愿愿的供给他们,难道这班人都是没有心肺的么?”大家笑了一会,秋谷道:“这些花柳场中逢场作戏的地方,自然免不得花费。但是另有一层道理,也不必一味奢华,凡是面子上的银钱,这是自家的场面,不妨多出些儿;若是塞狗洞的地方,你就是花了一万八千,好像丢在水里一般,响声也没有一点,这样的银钱却万不可出,非但闹不出名气,而且还被他们当作瘟生。总而言之,场面上的银钱不能不出,塞狗洞的花费尽可无须。这却要做客人的自家斟酌,只要看准了嫖界的方针,便不至误落倌人的圈套。若要一毛不拔,和他们斤斤的计较锱铢,那就还是不嫖的为是,免得闹出笑话来。”修甫听了,点头叹服。龙蟾珠也在旁边听着,默然不语,若有所思。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秋谷,两边颊上渐渐红晕起来。秋谷一眼瞧见,微笑一笑,倒反背过脸去。
修甫便问秋谷:“今晚没有应酬,我们到一品香去可好么?”秋谷点头道好。便邀蟾珠同去,蟾珠也答应了。秋谷道:“我们两人先去,你随后坐了轿子就来。”蟾珠点头。章秋谷便和辛修甫出门先走。出了西安坊口,路上的马车、东洋车连络不断,那车声就如雷响一般,隆隆不绝。二人慢慢的沿着马路走到一品香,上了扶梯。因龙蟾珠尚未到来,恐怕他找寻不着,便就在扶梯旁边第五号房内坐下。侍者送上茶来,问可要请客。秋谷想本来人数太少,便取客票,写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去请贡春树,连小宝也请在里头,又写了龙蟾珠、陈文仙的两张客票,便叫细崽去发。那侍者刚刚出去,已另有一个人引着龙蟾珠进来,便叫回先前的细崽,把西安坊的一张抽去,一面便先点起菜来。秋谷点的是鲍鱼汤、铁牌鸡、炸虾球、牛奶冻四样,又点了一客樱桃梨。修甫也和秋谷一般,只换了一个鸡绒汤,添了一样咸牛舌。秋谷又叫蟾珠点菜,蟾珠只要了鲍鱼汤和樱桃梨两样,都是吃不饱的东西。秋谷不由分说,替他添了一样禾花雀,又叫侍者先开两瓶冰冻荷兰水上来,并拿了两瓶皮酒和两杯克力沙,一齐放在桌上。
秋谷先举起一杯荷兰水来一口气吃个干净,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脾,其凉震齿。龙蟾珠在旁调笑他道:“二少,耐当心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