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游-第2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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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皇帝坐在椅上,目光莫测,看着跪在下面的八阿哥。
“老八,你求见朕有什么事儿?”
307罪藉
八阿哥微抬了抬头;却未敢逾矩与皇帝对视。
“儿臣请皇阿玛训示;儿子以后当如何行事?”
皇帝的眸中幽深一片,老八的请示是真心?是卖好?是示威?是逼迫?
“老八;你想说什么?”
八阿哥恭敬道:“儿子听得消息,众臣推举了儿子;儿子骤听此事;心情一时茫然无措,是亦喜、亦忧、亦恐。儿子能得百官推荐,表明儿子平日禀持皇阿玛的教诲行事无差,不曾恶了百官;众臣推举儿臣,让儿子知道了儿子在百官心里必是一个优秀的皇子;儿子高兴,儿子没有辜负皇阿玛多年教导,为皇阿玛争了光。
只是,儿子知道,皇阿玛圣意其实心属二哥,儿子心里也敬重二哥,原希望众臣荐的是二哥的。可如今却闹得这般情状,儿子惊惶万分,不知以后当如何行事。儿子若还如以前一般,是否众臣心念不绝?若要众臣不再起今日这般念头,儿臣就须得恶了众臣方好,可这又与皇阿玛打小对儿子的教导相悖。
皇阿玛以前说过,咱爱新觉罗家要坐稳这江山,就须得收揽天下汉人士子与满朝文武大臣的心,得汉人士子与满朝文琥之心者,就能坐稳这天下,否则,便要如前明的皇帝一般,失了帝位,丢了天下,什么权势富贵、祖宗家业、家族兴盛都必然成为镜中花,水中月,虚幻没有根基。
儿子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养育了儿臣,教导了儿臣,儿臣愿为大清的江山尽一分心力。这些年,儿子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儿子便是再好的脾性,也不可能从不与人发火,只是,每次儿子快忍不住要发火时,儿子就想起皇阿玛曾经的教导:当忍则须忍。为了大清的江山,当年皇阿玛以稚龄登位,为鳌拜所协迫时,便是忍了一时屈辱,才能最后诛杀了逆臣的,因为一直牢牢记着皇阿玛的教诲,并在每日的晨起时反复吟咏,儿子才有了如今的一切,儿子的一切是皇阿玛给的,皇阿玛是亘古帝皇中未有之慈父,平日关心儿子们的衣食住行,时时担心儿子们是否会过得不好,便是连儿子们的心情,也时时顾及到,皇阿玛如此父爱,如山高,比壑深,儿臣只恨不能以身相报。
可如今,百官们未能体会圣意,偏推举了儿子,违逆了皇父心意,儿子,儿子惶恐无以名状,行动没了主张,不知当一如从前任劳任怨办差,动心忍性增益自身之不能,尽力维护众臣对我爱新觉罗家地位的尊崇,还是该当违背皇阿玛当年让儿子们行事始终如一之教导,变得暴戾恣肆以远众臣为好。儿子请皇阿玛训示。”
八阿哥不曾打一个结,一口气说完后,以头触地,恭敬地等待皇帝指示。
皇帝看着趴伏在地的儿子,心里酸甜苦辣全涌了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所有因父子情感而产生的波澜,让帝王的理智占满整个身心……
皇帝右手搭在御桌上,挺直了腰,沉声道:“老八,你还记得朕是你的皇你,是生你育你养你教你的皇父,朕很高兴。朕对所有儿女付出的淳淳父爱,没有白费,你能想着遵从皇父的意志,一切听从朕的决断,朕,很欣慰。朕能从你的话里,听出你敬爱朕的真心……”
真心是有,只是,却并非只有真心。老八,你的话里,有你的野心,你的威逼,你的得意,你的有恃无恐。你用朕的话来逼迫朕,让朕不能食言,只是,老八,你不知道,帝王,从来不应该只是君子,一个合格的,有益于国的明君,更不会迂腐得为言所困。帝王只做于国于家于己有益之事,而不会管这些事是否有悖于某些约定俗成的准则与教条。
皇帝,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捆缚的人,帝王,站在所有人的头顶,国之巅峰,手持大义之名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一个强势英明的帝王,不会屈从于压力与逼迫,当他认为自己所坚持的是正确的决定时,他无畏亦无惧。
老八,你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因为你被自己、被百官、被四书五经捆缚住了手脚。一个帝王,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帝王,不应被朝臣奴才们摆布。你爱名,名声就会捆缚你;你爱色,美人会让你迷乱;你爱财,钱财会晃花你的眼;你现在爱权势,因此,你利令智昏,联合百官用朕自己的话逼迫于朕。老八,你皇父是一个墨守陈规的皇帝吗?
老八,如果你皇父是一个会被百官左右的帝王,当年怎会有撤三藩,平台湾,征噶尔丹之壮举?你皇父如果不敢乾纲独断,以一身担天下,大清,哪有如今这般强盛?皇权,又怎会全集于你皇父之手?如果你皇父的手段哪怕软弱一次,如今这天下,做主的,还不知是谁……
老八,这些为君之道,皇父不会教导你,朕已经把你教得太聪明了,聪明得联合外人来逼迫你年近花甲的老父,违逆他的心意,窥伺大宝,欲夺取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老八,你这真的是一个孝子之当为?
八阿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半晌未曾言语,皇父是个宠爱儿子的好父亲,如今,他是在思虑什么?是准备覆行诺言立己为储,还是在想那住在咸安宫里已废的唯一嫡子?或是已夺爵幽禁的大哥?
皇帝注视着八阿哥头顶的目光平静无波,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老八,朕当年说过,你要在宫里,在朝堂立足,唯有借势,这一切,只因为你母家微贱,系辛者库罪人之后,你是所有皇子中位最卑之人。朕当年因爱你聪慧体会了朕之深意,甚晓世故,又从小养成了亲切随和的待人之风,朕看到了你的努力,因此,早早封了你为多罗贝勒,并晋了你生母为妃,即使那是位份最低的妃,这一切,全是朕为着奖赏你的识时务,通人情,知世故,练达勤慎。
只是,老八,你忘了?何谓良?
恭敬寡言曰良,孝悌成性曰良,小心敬畏曰良。良是用在身份微贱的低等嫔御的字。这些,你读书多年,不曾想过吗?
老八,若朕应百官之请立你为储君,那么,当你登基为帝,你让那么多出身优于你的兄弟们以后如何自处?你让宫里位在你生母之上的母妃们以后如何自处?你想让天下臣民以为罪藉之后也可为帝?那么,彼时,天下人谁还惧悚王法?
罪藉之后可为帝,那罪藉之后自也可为吏、做官、为大臣。罪藉之后与良善之后无差别对待,彼时,作恶之人,自不会再因后辈而心生顾虑,是否会恶念丛生,行事更肆无忌惮?彼时,天下,是否会礼制崩坏,再无秩序尊卑良贱可言?彼时,我爱新觉罗家还有何尊贵处?你让朕百年后见着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又当如何自处?你若为帝,以你的出身,你以后如何弹压众臣?一句罪藉之后,兴许就能成为你皇位倾覆的引子,彼时,朕这一脉,是否又再回复你皇玛法当年为君时的孱弱与无奈?
你皇玛法当年之策明明英明睿智无比,薨逝前却被众臣所逼下了罪已昭,承认自己治国有误。老八,这是何等的屈辱?皇帝由着众臣凌压威逼,朝政由着宗室权臣把持,彼时,朕的后人便是想要收纳一个心喜的女子,也不能自主,坐在帝位之上,最终却只是一个傀儡。老八,朕能让朕的后世子孙落得如此地步?
老八,你说,八王议政,届时会不会死灰复燃?朕努力几十年才架空了宗室王爷们的一切实权,你一坐上帝位,就要让朕几十年的辛劳付之东流?
老八,你有才华,朕知道,只是,你的出生,便早已断绝了你的帝王之路,这世上,位最卑之人为谁?罪藉!老八,你是想让朕传给后代的天下翻覆,倾塌?
这些年,朕知道朝中有人称你为‘八贤王’,朕也默许不曾追究,为何?朕以为,你如你裕亲王叔一般打小便立志‘愿为贤王’,朕由着你与王弟亲近,为的,便是让你学他的敬慎、勤勉、自律,学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学他安时守份,不做妄想,不务矜夸,朕一直希望你学会他的一切,与下一任继位者再相扶持,把大清江山的盛世繁华再延续下去。朕已为你想到了最妥当的安排,你则只须按照朕安排的路去走,你的一生,便可发挥你的才华,名垂青史,又可安享富贵尊荣,老八,这是朕做为一个父亲,也是做为一个皇帝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你可知道?”
八阿哥趴在那儿一动未动,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也无人知道他心里所思所想。
冷酷的帝王声音如金石,一字一句清晰判决,“老八,朕的儿子,谁都能为帝,哪怕汉女所出之子,唯独你不可以!你若为帝,则乾坤乱,你若为帝,礼制必坏,其时,良善之人必苦,奸恶之人行事再无顾忌。其时,不知怎样一个乱字了得。
你既问朕以后当如何行事,那么,朕告诉你:你今日想得太多了,以后,但如从前一般行事既可,无须顾虑,更不须惧悚。朕为父,子不负朕,朕必护子。你,可记住了?”
八阿哥的声音从御桌下轻飘飘传来:“儿子谨遵皇父圣训。”
皇帝闭上眼:“跪安吧。”
“嗻!”
看着神思恍惚的儿子脚步虚浮地走出乾清宫,皇帝的目中,冷酷渐退,复杂的情绪慢慢占据双眸:老八,希望打此后,你能明白,帝王的威严不容轻亵,帝王的决断更不会轻易更改,臣子不应比帝王更得人心,那是乱之开始;以众臣之力挟迫帝王的蠢事,希望你不会再干,若不然,朕薨逝后,你会逼得新君不得不放逐你,架空你,贬斥你。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这番道理,若不然,朕便是告诉了你,你也会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拼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而那种兄弟相煎之事,并不是朕想看到的……
“李德全,把起居注官叫过来,起居录也带过来。”
“嗻!”
皇帝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起居注官,自顾翻看着起居注,末了,冷声道:“朕今天只说了一句话:八阿哥思虑过多,以后但如从前一般行事即可。”
听完了父子所有对话的起居注官头上的冷汗摔在青石砖上,啪地一起轻响,浑身哆嗦,“是,八阿哥进来后,臣只听到皇上说了一句话。”皇上说了一句话,八阿哥自也只说了一句,若不然,岂非显得皇帝心里有愧。
皇帝抽出两张写满字迹的纸,“拿火来。”
李德全很快送上烛火,皇帝点燃了那详记帝言的萱纸,看着它在盘中化为灰烬,目中的冷意渐消,“你修饰一下,把那句话记上去,下去吧。”
“嗻!”
皇帝闭上眼:“李德全,朕今日和老八说的话,一句也不准流出去。”
李德全轻声道:“奴才会办妥当。”乾清宫今儿有三个小太监,一个起居注官,一个皇帝,一个八阿哥,加上自己,如今,起居注官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自不敢漏出一句去,否则便是杀身之祸,三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是梁九功的弟子,一个是自己的弟子,唯可虑者,是最后一个,且先关起来,查完他所有的底细,若无牵扯,还能留他一命,若有一点不清白处,唯有一个死字……
308带歪
八阿哥回府的路上还习惯性地对给他请安的人露出一个和沐如春风的笑容;只是;刚踏进他自己的府坻,便软倒在地;吓得府里所有人一团惊乱,好在;郭络罗氏素来是个强势的内当家;混乱很快被止住。
看着被安置在炕上收拾妥当后仍紧闭双眼的八阿哥,郭络罗氏叫来侍候的人问是怎么回事,八阿哥的贴身太监跪在地上哆嗦:“爷进了乾清宫,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时,还如平日一般;谁知道一回府就晕倒了。”
郭络罗氏审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心烦地把人赶了出去。一回头,却对上八阿哥黯淡无一丝光采的双眸。
郭络罗氏惊喜道:“爷,您醒了?”
八阿哥点头:“明月,我没事儿,你勿需担心,只是一时累了,头晕了一下罢了。不用请太医了,我歇歇就好。”
郭络罗氏皱眉道:“爷,您真的没事儿吗?”
八阿哥牵出一个和暖的笑:“明月,我自己的身子骨儿,自己知道,你放心吧,府内事儿多,你忙去吧,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郭络罗氏想再问,八阿哥却已闭上了眼,郭络罗氏无奈,只能起身吩咐侍候的人几句,走了出去。
八阿哥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走远,终至消失,睁开一双晦暗的双眼。
罪藉之后?!
皇阿玛,你好狠!
八阿哥的脑子里充斥着皇帝在乾清宫的一字一句,却理不出一个头绪,唯有“罪藉之后”几个字,反覆地滚来滚去,辗压着他所有的骄傲与自得,让他的天地瞬时变成一片荒芜。曾经的雄心壮志,昨日的种种谋算,在这四个字面前,全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