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 金克木著-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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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必称尧舜”用的是同一符号,有同一意义。
《尚书》中的对话人可以作为实体,也可以作为符号。一个个人可以作为一
种身份的符号。不难看出,书中从尧到秦穆公(照文献传统说法)都是帝王,从
舜、禹、皋陶到周公姬旦都是大臣。(舜、禹是先为臣,后为君。)从发言人可
以看出这部文献集是什么书。不论本来有多少篇,或者照孟子说法一篇只能“取
二三策”,也不论作者是哪些人,这都是一部政治书,是“经世文编”,类似上
古拟作的“策论”,准备给帝王将相阅读采纳应用的。帝王常是有决定权而不自
己办事,办事的宰相常是身兼文武(如曹操、诸葛亮、文天祥、史可法和未当上
宰相的王守仁阳明先生),所以此书可称为宰相读本。《尚书》中最大部分是《
周书》,其中主要人物是周公。他正是宰相还兼摄政王。周朝开国元勋是“太公
望”姜尚,姜子牙,是助周武王打仗夺天下的,所以后代兵书战策托名于他。周
公则是“制礼”定天下的。梁襄王间孟子:“天下乌乎定?”孟子对曰:“定于
一。”这个“一”当然是帝王,但办实事的是将相。刘邦定了汉朝天下,靠的是
张良、韩信、萧何。张出谋划策,韩打仗,萧办后勤。最后萧当了宰相,韩被杀,
张躲了起来。这三个人才是定天下的,尤其是萧何。他的继任者曹参是“萧规曹
随”,按既定方针办,照前任定下的老规矩办事。将《尚书》定为宰相读本可以
概括内容及功能。不用说,这只是定性的一种,若当作史料或文章又当别论。
再看对话中所提问题及问答方式及内容。这就多了,只说开篇的《尧典》 。
前半叙述帝尧派定观天授时的官。这说明农业是经济本体。不定四时不能定种植
收获。收不上贡税,财政受影响。老百姓没饭吃,天下不能定。忆苦顶不住挨饿。
随即是御前会议。帝尧和大臣们对话。中心议题是政权接班人问题。这是中国古
代所有王朝中的头等大事。从娃娃周成王到娃娃清宣统皇帝,从少年秦始皇、汉
惠帝到明建文帝,还有明末三大疑案,清初三大疑案,全是围绕着这个中心的。
《春秋》从鲁隐公开始,也是这个问题。霸主齐桓公、晋文公也有继位问题。武
则天皇帝、慈禧太后也是这个问题。还不仅中国,英国的玫瑰战争,印度莫卧儿
帝国的王位继承,全是同一问题。《尚书》第一篇在论天时以后便揭出这一间题,
仿佛有预见。定天下,首先是定天时(还派鲡治水),经济第一,老百姓先要吃
饱,政府得有贡税。(不是抢夺、没收、铸币,那是一次性的。)孟子说的“不
违农时”就是此意。工业社会也不能饿肚子,不管农产品。现在世界上还闹农产
品出人口关税问题。其次便是定传位。传位不妥当,天下也定不下来,还会乱。
如何传天下?孟子说:“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是说不能个人私相授受。
《尧典》里讲了个戏剧性故事,写出皇帝和大臣的生动对话,讨论传位问题。不
说思想,只论文章,也是构思下笔极其巧妙。因为这不是讲道理摆条条能答复的
问题,所以不能像文章前半论述定天时那样四平八稳排列整齐而要采用文学创作
形式了。我曾有一小文《上古御前的会议》谈这一段,这里不重复,只想再谈一
个问题。这出戏中,尧将传位,挑选接班人,为什么那么彬彬有礼?为什么大臣
个个“谦让为怀”,终于找了个老百姓来做皇帝的女婿,接受几次考验,才定下
来?不必引后来的历史事实,便在《尚书》中,商王汤的《汤哲》是伐夏王莱的。
周武王的《牧誓》是讨殷封王的,全不是客客气气的“禅让”,更谈不到尧对舜
那样培养接班人。为什么偏偏在《尧典》中要写下禅让传位故事?如是记传说,
为什么要选择这一个?《孟子》里不是有种种说法吗?
《尧典》明显是一篇拟作,不会是甲骨文以前的实录。说是对往古公社的回
忆也不像。酋长传位各有传统方式,并不那么文雅。何况回忆而记下来也必有原
因,不会无缘无故。拟作《尧典》发表政见时期,不论在东周何时,甚至在西周
幽王亡国以前,传位都是传子而众子中不能选贤以致出问题。着重描绘禅让的一
个可能是由此见反差,树理想,有讽喻之惫。另有可能是提出另一种传位方式。
从后来多次禅让史事来看,后者更显示其功能,不一定是其意图。传位即授权,
对方即得权者。《尚书》中的权位传递方式有三种。一是以武力打仗夺取,如商
汤的《汤誓》,周武王的《牧哲》 。二是尧舜禅让,见于《尧典》 。三是周公,
不居其位,无虚名而掌实权,也还要让来让去如《洛浩》中的对话。在周秦以后
两千多年政治史中,将后二者合并而成功的有王莽、曹工、司马炎。暗害篡位的
出了《尚书》设计模式以外,那是《春秋》开篇记录的鲁隐公、桓公的事。到《
通鉴》开篇,三家分晋,已不是传位了。
这部周代文献集,宰相治天下读本,有许多可供探索之处。性质和功能类似
其他民族的口传史诗。中国早有文字,不仅靠口传,文字统一,语音纷歧,而且
没有职业歌人如荷马。后来才有“变文”说唱。各民族并非都先有史诗形式(看
《旧约》)。《孟子。万章》上篇中有不少尧舜故事,尚未定型。孟子说这是
“齐东野人之语”。大约当时齐鲁一带有人创作并流传史诗型而用散文讲故事的
政治总结。(楚语另有一套。)中国古识字人善于总结历史。例如西汉徐乐据战
国及秦末历史结合汉初形势,总结出“土崩、瓦解”论,比贾谊高明。“土崩”
指老百姓造反。“瓦解”指诸侯分裂。这就是在公元前约一百年概括了前后三千
年政治形势变化的基本模式。《尚书》中的总结性报告有《禹贡》九州(经济地
理),《洪范》九畴(治国大纲),《吕刑》五刑(法律要旨)。这些文中以数
排列,以事归数,展示了有条理的数字式丰富思想,也便于记诵。背后应当有故
事供口头解说,文中只留引子。从文学角度说,《尚书》中有极为生动的古代口
语和故事。这要从古文中得其神气,白话只能译解或改作,不能代替。照字句译
便索然无味,好像古人都是傻瓜。我尝试写过《读西伯俄黎》和《兵马俑作战》
两小文,此处不重复,只想再略谈一点:《尚书》写定时的东周形势和在书中反
映出来的对形势的认识及心态。
战国时,也就是《孟子》和《尚书》等作者由认识当代而总结古史时,分崩
的列国已趋向统一。齐、楚、秦三强鼎立,好像后来的魏、吴、蜀三国,又像南
北朝时的齐、周、南朝。统一局面必然到来已经为关心政治的有知识的识字人
(士,文士,辩士)所觉察到。他们(包括老、庄、墨、苏、张)纷纷以种种形
式出谋划策为帝王将相设计一统江山的方案。《禹贡》、《洪范》、《吕刑》以
及《周书》中主要由周公出面作的不少总结性发言都指向这一点。这是乐观心态。
另一方面,悲观心态也出现了。《无逸》中周公指出了“代沟”,描画了青年造
反派的形象和言论。“厥(他们的)父母勤劳稼稿。厥子乃不知稼稿之艰难,乃
逸,乃谚,既诞,否则(不仅如此,而且)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老家
伙知道什么)。”不知稼墙即不懂经济。不追字义、句义只凭语气也可读出其愤
慨和忧虑。更严重的是,等不到下一代,老百姓已站起身来讲话了。《汤誓》中
说:“汝曰:我后(王)不恤我众,舍我检事而割正夏(干涉夏国)。”“今汝
其日:夏罪其如台(尹我,如台,奈何)。”农民抱怨王爷不顾庄稼而出兵打仗,
即不管国内经济而出兵到外国去干涉内政。“外国王爷有罪又怎么样?与我们有
什么相干?”大有当年美国人民反对出兵越南的口气。最后还是只有用恩威两种
手段,胡萝卜加大棒。“予(我)其大资(赏赐)汝。尔(你们)无(勿)不信。
联(我)不食言。尔不从哲言,予则擎戮汝,阎有枚赦。(杀你全家,一个也不
饶恕。)”盘庚》中更严重。老百姓不愿迁移,聚众请愿。盘庚只好再三发表讲
话,甚至说:“今予(我)其敷心腹肾肠,历告尔百姓于肤(我的)志(意思)。
阁(不)罪尔众。尔无(勿)共怒,协比谗言予一人。”他对“共怒”的舆论有
点担心了,觉出了“土崩”趋向。《皋陶漠》中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
明畏,自我民明威。”对照《论语》末篇《尧日》中帝尧的话:“四海困穷,天
禄永终。”“联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联躬。”这不是《尧典》中
口气了。《孟子》末尾说圣人“然则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读来如闻叹息
之声。一方面见到一统江山的必然出现,一方面又预感到江山一统后会有新的不
幸。是不是“百姓”起而“圣人”亡?是不是政治一统后思想也必趋一统,百家
游说从此绝响?这些圣贤预感的是“焚书坑儒”吗?未见得。但“一则以喜,一
则以惧”的心情是有的。古卜笛书《周易》的《系辞》中说:“易之兴也其于中
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同样的话可以用于《尚书》 。其他同时同类书中也
有同样悲观论调。至于乐观与自信,请看《尚书》最后一篇《秦誓》 。秦穆公打
了败仗,提出“责人斯无难,惟受责稗如流,是惟艰哉”。批评别人不难,接受
批评,“从善如流”,可不容易啊!他认为这就是“群言之首”,第一条原则。
只有具备充分自信,毫不心虚,才能接受责备。他提出选大臣的标准是:“人之
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能够容人。坏的便是:“人之有技,
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稗不达。”妒贤嫉能。只有具备充分自信,才能
容下别人长处,不怕胜过自己。秦穆公提倡“休休”“有容”,又以身作则,打
败仗不怪手下将领,怪自己用人不当。所以他能用五张羊皮换来奴隶百里奚作宰
相。这便是秦国必兴之道。《尚书》编定时以此文结束。
二十世纪不是白白过去的。十九世纪提出的许多问题和答案,不少已经如同
欧洲中世纪的神学一样逐渐退隐。圣经圣训锁不住人的思想。特别是在两次世界
大战后,新问题如潮水一般涌来。人类还在互相残杀,而且加速毁坏环境而自杀,
对于现在并不容易乐观。但对过去,包括对古文献,好像比以前看得明白一些了。
那么对未来呢?正如古印度诗人迎梨陀婆的诗句:“光明又黑暗,仿佛明暗山。”
(印度神话:环绕可见世界的大山,一边光明,另一边黑暗,故名“明暗山”。)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上古御前的会议
日本结束了昭和时代,改元“平成”。这两个汉字在中国的《尚书》中连成
一句话:“地平天成”。我由此想起幼年读的古书有一部便是《书经》,即《尚
书》 。那是大人要我读的,不是我自己要读的。过了几十年,老了,足不出户,
看不到新书,想起古书。忽然觉得《尚书》和《旧约》这两部书似可归于一大类。
两书不仅都是“圣经”,而且同样都既是历史书,又是文学书。因为记的是历史,
但不全是录音报道,不仅有加工,恐怕还有虚构。外国的不说,谈谈《尚书》 。
这书是些“典、漠、训、浩”的政治文件,像档案。文字很难懂,不知有没有今
译(外文的不算)。不过仗着小时候背诵过词句,还记得大意,只翻翻手头的
“白文”本,不去查注疏也能胡乱说几句,当然未必正确,只是闲谈。
开头的《尧典》、《舜典》、《大禹漠》三篇中,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作者所
描述的御前会议。如果作为古人构拟的文学作品,这也许可以算是我国最古的戏
剧片断吧?共三幕,第一幕有两场。
帝尧要选人任命,召开御前会议。第一位大臣推荐“溉子朱”,即尧的儿子
丹朱。尧指出缺点,反问一句“可乎?〃 (能行吗?)否定了。再要求推荐。有
人举共工,或许就是触不周山的那位,但书中说的仿佛是有功的工程师。他也被
尧指出缺点,又否定了。于是尧说出当前的急务是治理洪水。大家都说:”龄
(wu)!缘哉!“尧又说练不行。有人提议说:”试可乃已。“(不妨试他一试
嘛。)”帝日:往!钦哉!〃 (去吧。可要好好干啊!)结果是九年也没成功。
接下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