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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书读完了 金克木著-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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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愁善病容憔悴。到如今,流落在天涯,归无计。
    这口气是男的还是女的?“工愁善病”不是女的吗?男而作女语,如庄周梦
为蝴蝶,似梦非梦。这种幻梦女子,最早当是屈原的“美人”,其次是宋玉的
“高唐神女”,再后更发展为曹子建(植)的“洛神”。其中形容语非由梦境写
不出。“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可谓集男女于一体,
尽“意淫”之能事。说是“升华”或则“压抑”只是用语不同,方向有异,乃是
一回事。在清末民初,国忧家患,自身颠沛,促使无数敏感读书人作儿女之梦,
抒英雄之情。有心无力,是男实女。有悲愤之壮志,感无力之弱身。愤世嫉俗,
自怨自艾。曼殊和尚诗云:“猛忆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梦苏州。”那时的人从
李义山(商隐)的《无题》诗化出许多政治情诗。这类诗文和蔡孑民(元培)作
《石头记索隐》以政治解小说,吴趼人(沃尧)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以小
说讲政治等等如出一辙。政治之失意得意化为男女之悲欢离合。以“意淫”通于
政论。这种扑朔迷离的至情之人在那时当以苏曼殊上人与弘一法师李叔同为最。
艺术、宗教、政治、爱情俱合而为一又异而相通。这样的隐喻文学在中国戛戛独
造,大家视为当然,直到近代(甚至当代?)文人犹有余绪。也许这可以对《茶
花女》、《玉梨魂》的猛烈流行之荒诞作另一解说。它们原是元《西厢》、明《
牡丹亭》、清《长生殿》的余波,一脉相承,又荒诞,又不荒诞。不断有人割裂
引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夕阳无限
好,只是近黄昏。”青、绿、黄的颜色结合于见不到的,未出现的,似梦似真的
心上人。既是情,又大大超出了情,是个人又非个人,传出了梦想和怨望,对家
庭、社会、政治都可以引用。中国文学的这一特点一向是自明之理,本不需要外
国人的“隐喻”解说。不过他们的现代语言及思路可能比我国古人的说法更易于
为今人了解,但中外并非一致,尚需注意。
    抗战军兴。外国侵略势力与古代帝国内部民族纷争及元、清非汉族王朝替换
根本不同。上海沦为孤岛,出现了《金锁记》。这书名本是戏曲《窦娥冤》的改
写本题名。张爱玲用时“冤”外又加上黄金为锁之意。写清朝遗老家庭败落以及
人性的扭曲。“打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作者写的是锁住的彩凤,
破落贵族樊笼中的平民“凤”鸟。当时及以后,这小说的声名尚次于同一作者的
《倾城之恋》。这可能是由于后者写易见之人和当前之事。依我看来,《金锁记
》虽然有点幼稚粗糙,文笔也未脱古典小说案臼;但也正因此,它更为生动有力,
而且“意义”更多。好像徐枕亚改写自己小说,几十年后,张爱玲在美国用同一
故事重写一篇《怨女》。艺术手法及文章胜前,而力量则不如。改写本实是另一
小说,集中写原来似乎未曾作为中心突出的扭曲性格的女主角,成了解说。依我
看,不做主角比做主角好,不解说比解说好。两篇实是两种情境的两种想法,不
像徐枕亚那两本仅是改了文体。作者本人也许本来只想烘托出似怀恋又不怀恋的
灭亡了的旧家庭中人物,却用白描写意接上了似断未断的政治言悄传统而更深一
层。那位不幸的寡妇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义”,不像《怨女》中稍稍有点越轨。
但她在限界之内破了家规,如乌鸦处于凤鸟群中大闹天宫。这是真正的古老家庭
实录,又岂非古老国情写照?对话由古典小说来,更能唤起旧的印象。曹雪芹的
《石头记》中富贵家庭的外盛中衰景象重现为挽歌。在这一方面,张爱玲可能是
最后一位作者。在她之前,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作为民国的国务总理之家似稍
嫌不够,巴金的《家》则全是讨伐,完全不同了。
    《玉梨魂》和《金锁记》的不同很容易看出来,两书的同就不易受到注意了。
两书相隔三十年,中国社会和人和文学起了大变化,但是底层还来不及作那么大
的变动。放大脚纵然穿上高跟鞋也不能同天然脚一样。仍就前面提到的隐喻来说,
《金锁记》和《玉梨魂》虽无“良缘”,却有“前盟”。曹七巧就是白梨影,正
如黛玉本是妙玉。读者照样能在小说中读出“政”和“情”相异而又同一。《金
锁记》中的七巧在枷下挣扎,何异于《玉梨魂》中的梨影在闺中哀怨?这二女形
态不同,恨恨之情一样。这岂不是几十年变革中,尤其是在辛亥革命后和上海沦
陷时,许多敏感的人的心态?黄金为锁岂不华贵?毕竟是锁。月下梨影岂不窈窕?
可惜只是梦魂。“连梦也新来不做”。岂不更苦?说《玉》是言情,《金》写社
会,犹是“皮相”之谈。两书的艺术及思想都未必能称为第一流,但在各自当时
的地位上则是相等。以小说论,《玉》不如《金》;以文章论,《金》不如《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读者不仁,以作品为隐喻。更不仁的是历史,
专和人开玩笑。现在的人读《玉》和《金》恐怕很难欣赏。即使了解当时情景也
不过是作为历史古董。然而不然。两书现在又都重印出来了。是文物展览,还是
历史深层未断又重现了呢?今天还有满腔怨恨的闺中寡妇吗?无对象的恋,不发
泄的情,还没有断绝吗?还有由怨而伤自己的梨影和由恨而害别人的七巧吗?历
史确实是荒诞的。
    于是我想到写过同类小说《新爱绿绮思》的卢梭。他是历史的荒诞中之荒诞。
他生前及死后有无数的荒诞,简直是集荒诞之大成。前面既然以历史之“情”读
《玉》、《金》小说,又何妨当作小说来读十八世纪卢梭的历史?
    主角是一个未受过完全教育的流浪儿,“日内瓦公民”,来到巴黎。一七四
九年,他去探望因文字狱被囚禁的后来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途中偶然见到
征文广告,写了一篇论“科学及艺术进步与道德风俗之关系”的论文应征得奖,
从此出名。以后又写了两本小册子:《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论》和《民约论》(《
社会契约论》)。由此他成为十八世纪以来两百多年全世界思想界一位开山祖师。
他的“天赋人权"(中国旧译法)思想写进了美国独立宣言,甚至连词句都进了
法国大革命兴起时的《人权宣言》。这岂不是一件荒诞事?他还写小说《新爱绿
绮思》点得了无数人的眼泪和另一些人(从宫廷到伏尔泰)的愤怒。他的书,名
为小说实为教育论文的《爱弥儿》,一出版就被法院判决当众烧毁。还要拘禁作
者,甚至有人扬言要烧死他。他只得逃跑。这是一七六二年六月。他的书几乎出
一本,禁一本。人也到处隐蔽逃避,终于穷困而死。他孤独一身,处处是敌,朋
友也翻脸成仇。他越是坦白辩护就越遭人骂。他至死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从爱人
类出发,以”返归自然“为善,为美,认为人人在不伤害他人的范围内完全自由,
人人以平等地位互订契约而结为公共社会,消灭一切压迫,这有什么不好?伤害
了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么大的仇恨?招来那么多的敌人?为什么他越坦白讲
真话就越挨骂?为什么想隐居当个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平民也办不到?尽管有
个女工人爱他,陪伴他几十年直到死去,有个别贵族以至英国哲学家休谟对他同
情而救助,他因为受到过分刺激不能理解,仍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最
爱自然的性格受到最不自然的扭曲,这岂非荒诞?在他死前,他的思想、著作和
名声已经传遍大西洋两岸,他自己独处乡间竟不知道。更为他生前万万预料不到
的是:一七七八年七月二日他长辞人世。此后不过十一年,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
日,巴黎人民攻破巴士底狱,开始了首尾六年的大革命。他受到革命领袖们一致
的无比的尊崇。他的坟墓成为朝拜的圣地。最激烈的雅各宾党领袖罗伯斯庇尔对
他崇拜得无以复加。这位律师曾立誓将一生献给卢梭。可是这个最后执政的革命
党及其领袖把许多人,包括其他革命领袖,一一送上了断头台,最后自己也被送
上断头台,终于断送了革命。这和卢梭的热爱自然的思想岂非两极?还有荒诞事
是鼎鼎大名的思想家伏尔泰对他的恶意攻击,竟至于匿名写书骂他。卢梭一生困
苦不幸,而伏尔泰被放逐时为王爷的贵宾,返巴黎时受到夹道欢呼,生活奢侈,
荣宠无比。可是伏尔泰著作虽多,留下来还有人读的不过是几篇小说。有两篇经
傅雷汉译题名为《老实人》和《天真汉》。这倒真是适合卢梭的绰号。这位老实
人天真到毫不懂隐讳而坦白,写《忏悔录》为自己申辩。这书成为浪漫主义文学
的先驱,至今还是有广泛读者的世界名著。在中国早有节译本,现在才有全译。
他的几篇论文只把思想留给后人作启发,读原书的人现在不多了。可是他的小说,
特别是《忏悔录》及其续篇,因死亡而中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汉译
《漫步遐想录》),仍然流行。他的许多老实因而绝妙的话得罪了一些人,也启
发了一些人。看来他的书和思想还要流行下去,还要为人爱,为人恨,为人怕,
直到实现了他的”返归“(实际上是前进)自然的理想,人人自由平等,人类世
界大同,有契约而无统治,人人讲真话,有爱而无恨,人不以自然为敌而以为友,
那时才会失去愈义。这也许是永远不能完全实现的空想,而一种空想竟能使无数
人为之奋斗二百年以上,岂非又是荒诞?
    卢梭的思想在中国并不稀罕,和《老子》、《庄子》属于一类。老庄思想标
榜自然无为,却引导出道家的制服自然的科学技术,甚至指导处世,用兵,治国,
平天下。卢梭思想是爱自然,重感情,也尊理性,却会一方面引向政治的和文学
艺术的大革命,另一方面又引向种种公社和新村的试验。由此可以看出,历史总
是不断表现出本身的矛盾“反思”并且向另一面转化,出现原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难道不是荒诞吗?
    法国大革命又是历史的一次荒诞演习。不过整整五年(一七八九年七月——
一七九四年七月),出了那么多的事。从愤怒的城市贫民群众破狱造反起,到革
命领袖一个个上断头台为止,一变再变,令人目迷五色。写这次革命的史书之多,
观点之异,也是奇观。直接写这一时期的小说,至少有三部是我们所熟悉的:雨
果的《九三年》、狄更斯的《双城记》、法朗士的《诸神渴了》。英国狄更斯隔
海遥望,在小说开篇写下了一段排句,用互相矛盾的形容语概括这个时代。这是
聪明的看法。想用简单的好或坏,肯定和否定,抽象的排黑白棋子的办法加以规
定,恐怕都不过是一张好看的封面,不是书的内容。把历史写成小说,怎么也是
切取点面。若把历史当作小说,也可能别有风光,反而会曲尽其妙。何妨来试试。
    看这部小说,第一眼便可发现它没有作者。有一部英国革命“小说”,作者
名为克伦威尔。小说的情节绕着他转。一六四九年他处死国王,宣布共和。法国
不同。谁带头打下巴士底狱?谁发的号召?谁出的主意?卢梭吗?他早已死了。
不是作者创造出小说,而是小说创造出作者。有了小说,有了又复杂又一致的一
大群人和事,然后才冒出了作者,纷纷想列名,互争著作权,因而小说中又有小
说。这是荒诞小说吧?
    小说中故事虽然有血腥气,但不是武侠,更不是侦探,反而是言情。许多人
追逐三位女性,其名日:自由、平等、博爱(兄弟情谊)。可是谁也没见到其中
的任何一个。个个“俱乐部”的领袖都自称恋爱成功,要度蜜月,结果是上了断
头台。有一个“沙龙”的女主人是罗兰夫人。她步上断头台时宣布:“自由!自
由!世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梁启超译文)她是出于嫉妒吗?还有国王
夫妇耍了许多花样,终于只得双双对这“黑色寡妇”(断头台)亲吻。又有个在
革命的巴黎危急时高呼“大胆!还要大胆!永远大胆!”的丹东,如革命“王侯”,
也把头颅丢进了台边的菜篮子。主编《人民之友》的马拉,据说是怀有纯洁的爱
情,但拥抱他的不是爱神而是死神,被一刀刺死。米拉波伯爵和拉斐德将军两人
爱情不专,转来转去,得到了光荣,又大受辱骂。罗伯斯庇尔最后出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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