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 金克木著-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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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旨,转徙朔方(充军去边地),睚眦有违,论输左校(论罪派去左队劳动),
而使直臣杜口,忠谠路绝?将恐宏长之道别有未周。悉意以陈,极言勿隐。
这是梁武帝亲自出的题目吗?不是的。《文选》是当时编定的,标明是会作
公文的任防的文章。话说得很恳切,要臣下“谏”,甚至“谤”,提意见批评可
以“极言”,叫人“勿隐”。这里说前一代南齐朝“多讳”,忌讳多,以致“风
流”的名士放言高论一去不复返了。可是前面的两篇齐朝的《策秀才文》也说得
很恳切,还说是“朕将亲览”,“尔勿面从”,皇帝会亲自看答卷,你不要当面
唯唯诺诺随着皇帝说好话。可是那两篇也不是皇帝写的,标明是王融的文章。于
是显出了对话文体中除对答外还有代言。不是本人说话,靠不住。
文章都是一种对话。这是不分中外的。中国古代文章的特点不在于有问有答、
无问自答等体式,而在于答的对方或明或暗往往都是皇帝或朝廷而且无论问答都
可以代笔。代言之风起得极早。从甲骨金文起,那些卜辞铭文中的神谕和王言恐
怕多半是别人的代言。八股达到了极峰。所“代”的是古圣人孔子,所“对”的
是今圣人皇帝。这些在《四书》中都有了。孔子自己回答王公大臣的那些“子曰”
中恐怕有不少是别人代言。有一次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门人不懂,问曾
子。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这就是代老师说话。
忠恕是二,又是一,曾子的话成为孔子的话,这里是明白记出了。孔子教门人
“洒扫、应对、进退”。这成为子夏和子游讨论圣人之道的题目(《子张》)。
“应对”是日常生活中的事,也成为学习的项目。读《诗》也是为了学讲话。
“不学诗,无以言”(《季氏》)。若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
方,不能专对”;学得再多也没有用(《子路》)。学《诗》和内政外交有什么
关系?大有关系。孔门弟子有“言语”一科,以宰我、子贡为首(《先进》)。
春秋时,口头上各国语言不同,书面上刻竹简不便,所以着重学讲话,以《诗》
为标准语,以后写在竹帛上便成文章。自己说话是应对,同时也要学习代言。八
股是代言的应对,应对的代言,所以可以说是传统古代文体的极致。句句是自己
说,又句句是替别人说;仿佛是自己说,实在是对别人说,特别是对在上者说;
这就是奥妙。至于这样是好是坏,评价如何,那是另一问题。这里只讲文体。
《文选》的开篇是后汉班固的《两都赋》。赋是不是应对?《序》中说得很
明白。前汉到武帝、宣帝时期才“崇礼官,考文章”,于是有了一批“言语侍从
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大官们也“时时间作”。前者是专业作家,后者
是业余作者。这些都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用对话
之文体,通“上下”之心意,归结到忠孝。到成帝时集起来,“盖奏御者千有余
篇”。不过几代就有这么多献给皇帝看的“大汉之文章”,也可说是当时的八股。
班固作《两都赋》,把西汉的长安和东汉的洛阳相比,是回答那些“盛称长安旧
制,有陋雒邑(洛阳)之议”。这篇赋是扬东汉而抑西汉的应时政治文章。赋中
列“西都宾”和“东都主人”的对话。一主一宾,地位有别。全文是班固代言,
代他们二位,实际是代朝廷中的两派意见。内容是政治的。文体是代言的对答。
《文选》编定时南朝偏安,京城不是中原历代帝王之都,所以也需要扬新都而抑
旧都。选此篇为首可能还是昭明太子主编要借班固之文代言己意的。这以下各类
的赋差不多都是这样有用意有听话对象的。有些好像是说自己的话给自己听的,
但也不见得纯粹。当时人明白,现在事过境迁难以查考。又如宋玉《高唐赋》、
《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是作为宋玉和楚襄王的回答。曹植的《洛神赋》
好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显示文才,可是引言中说是他“感宋玉对(答)楚王神
女之事”才作的。为什么作?作给谁看?当时的人大概不难知道,现在不便猜测
了。传说故事不足为据。文章是托辞,也就是代言。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本
身只是用美丽辞藻描写一位“佳人”,幸亏前面有《序》说了背景。陈皇后被贬
入长门宫,“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于是“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
复得亲幸”。这种代言应对之意只挂在题目“长门”上,除当时人外,后人在文
章本身中是看不出来的。无数古典作品往往如此。这是最古的卖文记录吧?报酬
很高,还是预付,而效果也极好。
《文选》中,赋以下是诗和骚,也可以用代言应对观点考察文体,这里只论
文。诗骚以后的文越来越明显,不必一一述说了。开头“七”(《七发》等)
还是赋一类。诏令以后便是“策问”,然后是表、上书等。前者是上对下,后者
是下对上,然后是略有平等地位的书信,最后是对死人的祭文。这里面的代笔、
代言就多了。序、论、铭、碑、祭文,差不多篇篇都可以这样去看。当然不能说
那些应对全都是八股文体的对策,但精神面貌体式是对上或对下的代言一脉相传
的。
唐宋有了正式科举制度,考诗、赋、策、论之类,到朱熹编出《四书》以后,
元明清都用“四书文”考,这是古典文体演变的归宿,以后便趋于衰亡了。
为什么“四书文”能这样长期用于考试?还得钻研一下《四书》的奥妙。只
就文体说。在《论语》中有八股文胚胎,结构已具备。在《孟子》中有八股文语
言之妙,两股对偶已经成型了。试引几节为例(俱见《梁惠王》篇)。
臣请为王言乐。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之音,举疾首撼额而相告曰:吾王之
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旋之美,举疾首撼额而相告曰:吾
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这是一大股中二小股对偶,与下文一大股相对称。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
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鼓乐也?
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旋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
:吾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田猎也?
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然后是一句总结。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去声)矣。
这是地道的八股腔调。两两相对,有起有结,不顾内容逻辑。“父子不相见,
兄弟妻子离散”,若不改变,要同乐也乐不起来。前面说了,后面略去,彼此会
意,单说同乐。作八股,学应对,都得会这一套。会说可以不说的话,又会不说
非说不可的话。言与意相掩而互明,好比太极图。这是不以言传的古书诀窍。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
贤焉,然后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
不可焉,然后去之。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
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
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这是三股,股内又有股。主旨在第三股。连上总结才见本意。把杀的责任推
到国人身上,自己不负责。这样就“可以为民父母”了。他杀了人也不算是他杀
的。若是见不可杀焉,怎么办呢?应当还有一股,不提了。八股文体是论题,论
意义,不管说的对不对全不全的。
着重排比意义的在《孟子》中也不是完全没有。
孟子谓齐宣王曰:
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去)楚游者,比(到)其反(返)也,则冻
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绝交)
曰:士师不能治士(朱注说,士师是狱官,下面有一些士归他管)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罢免)
曰:四境之内(国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这段词句对偶不整齐,也是三股。第三股残缺不全,只有一半。三股是三层
意思,一层逼一层,最后逼上王爷自己,只好残缺了。结尾很妙,是到今天还为
大家所熟悉的一句话。
非常明显,孟子的辩论常用譬喻,用类推法。这法不仅是他一个人会用,中
国古往今来人人都会用。作比喻,引同类,这就是推理了。照这样用形象排比推
理作出文章来就有声有色了。这正是八股文体,也是《四书》文体。
朱文公晦庵编订《四书》,集别人解说加上自己的意思作《注》,是“述而
不作”的著作。他当然不是为了树立文体榜样,教作文,结果却是立下一种文体
延续五百年以上。《四书》出八股之题,又出八股之体。这种“体”无“心”而
有“心”,有“心”而无“心”,“心”“体”一致,是“应对”,应皇帝,对
策。所以还得回到策问和对策。
对策从汉代以来始终未断,不过只用于殿试。到清末光绪年间还有。这时内
容文字千篇一律。规定不许有空格,所以那些必须提到又必须抬头高一格两格三
格的皇帝朝廷等字眼前面一行要刚好写到底不留空白(考卷有行无格)。因此非
用固定的四六对句限制字数不可。阅卷的不看内容,因为到殿试时不会有人用违
碍字眼了。(“磨勘”的还得看,但后来也流于形式。)看殿试卷只望一眼字迹,
所以写字必须极其工整,卷子干干净净。在清代中叶,这种字是中进士点翰林学
士的人都会写的,叫做“馆阁体”。从汉代董仲舒起,有的对策也认真提出意见,
到后代这是极其稀少的。这种文不会使皇帝和大臣喜欢,所以策论比不上八股文
和试帖诗。诗又不如文重要。策论为什么不能认真?怎样才算好?坏的如上所述
只是写字。好的也很简单,作法同八股一样,说中听的废话。可举清初开国时的
一道题和文,一看就明白了(《丛话》卷八)。
顺治六年己丑(一六四九)策问题:
从古帝王以天下为一家。予自入中原以来,满汉曾无异视,而远迩百姓犹未
同风。岂满人尚质,汉人尚文,习俗或不同欤?抑音语未通,意见偶殊,畛城尚
未化欤?今欲联满汉为一体,使之同心合力欢然无间,何道而可?要言可行,不
用四六旧套,予将亲览焉。
这道题可难作了。不比《四书》题可以照朱注敷衍成篇。若是用四六骈体,
只堆砌辞藻典故可以含混,又不许。既需“要言”(要言不烦),还要“可行”
(切实可行)。这时离甲申(一六四四)明亡不过五年,南明虽亡,桂王尚在。
剃发留辫,限期十天,杀了多少人,强迫汉人从满俗。这时要求满汉一体,怎么
办得到?题中只提“文”、“质”和音声言语不同,岂是要领?满汉关系不仅是
民族关系,又是官民和军民关系。对策中若一言不合就会出大问题。出题者心思
深,答题者心思必须巧,非精通八股神髓者作不到。《丛话》引了清初“时文”
大家刘子壮(克猷)的“廷对”。刘在当年中了状元,入了翰林,当然是受皇帝
赏识的。且看他怎么作此难题,上条陈,提对策。文长不能全录。摘录前半及末
尾加点评说。
臣闻:人君致治,在力行不在多言。人臣进言,与其文勿宁其质。
这个帽子戴得好,既是八股“破题”,又是两股对偶。妙在就用题中的文字,
点出“文”和“质”。既是说我讲直话不拐弯子,不用典故骈体掩饰,响应皇帝
提问中的不用“四六”的要求,而且弃汉人所“尚”之“文”,用满人所“尚”
之“质”,暗中呈上降表,预示全篇之意是要使汉人服从满人,皇帝看了岂有不
喜之理?敷衍题目即顺着皇帝讲,用你的话。这正是八股精神,代圣人讲话,说
了半天还是自己一句话没说,把题中的话算作自己的。下文又接得好,是一个路
数。
夫帝王以天下为一家,则满汉皆一家也。然朝廷虽无异视,而百姓不能不异
也。即满人汉人亦不能不相异也。
这等于八股的“小讲”,是“承,转”。还是没有一句自己的话,只述题而
不作。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