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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书读完了 金克木著-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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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但不以为主题。有一篇《力命》,开头便是“力”与“命”的对话。将
抽象的“力”和“命”人化,这和将“混沌”作为人一样,是古来相对说比较少
有的一种表达法。在这里仍然是以故事、对话表达抽象道理。这对话表明,“力”
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结果。“命”是改不掉也说不清的。换句话说,人事讲不出
道理。这世界不合理。这世界是荒诞的。其中列举了一系列不合理的公认传说作
为事实来证明。《列子》讲的道理是自然无为,矛盾无理,因为“自然”不讲道
理,努力常是白费,结果往往和预料相反。这也就是说,“势”胜过了“理”。
著名的愚公移山故事,在《列子》里只是证明愚胜过智,神也怕人愚笨得挖山不
止。“力”起了作用,用的可是笨法子。结果也不过是神把山搬到别处去堵别人
的大门而已。《庄子》的达观显露出不得已。《列子》的“自然”喷发出悲观气
息。《老子》是给特殊人讲的哲学。《庄子》是给读书人讲的哲学。《列子》是
给平常人讲的哲学。
    对当前的新著作都希望有不平常的信息,因为平常的说法我们已经知道了。
对古代的书想要知道的是古人的普通的思想,因为突出的名人的思想我们已经知
道了。《列子》讲的道理高不过老、庄。八篇书就篇名、篇首次序看,从天、黄
帝、周穆王、仲尼(孔子)讲到殷汤、力和命、杨朱。最后一篇题为《说符》,
用故事、对话讲道理。全书讲了不少仿佛莫测高深的话,也讲了很浅显平常的事。
总之,全书教的是“世故”。书中有一片悲观厌世的气氛,胜过庄子,胜过佛教,
因为不以空言自慰,又没有涅槃和报应。托名子贡说“大哉死乎”(《天瑞》)
的恐怕只此一家(《庄子。至乐》与此同而有异)。歌颂愚痴而以“不识,不知,
顺帝之则”(《仲尼》)为理想的也许是以此书为首。“朝三暮四”,“愚弄群
猴”(《黄帝》)。“歧路亡羊”,叹“道”多桀(《说符》)。劝杞人不要忧
天忧地,表面上说天地可靠,骨子里说的是人逃不出天地以外。说天地会坏,不
会坏,都不对(《天瑞》)。许多荒唐故事和荒诞话不过是指向人世的荒诞无理,
讲出没有道理的道理,有“物理”无“人理”的学问。这可算是特别的世故教科
书,是一两千年前中国的卡夫卡。
    中国讲道理的古书很多,所讲的道理已有不少书介绍、评论,但讲的方式不
大受到注意。讲的什么,很重要。怎么讲的,同样重要。和别的国比较,中国方
式中有几点更着重。一是对话,二是寓言,三是反讽(指东话西,正言若反)。
《列子》里面三者俱全。这是杂烩,也就是“大路货”。在这方面,它也够得上
一部“真经”,一种“样品”。
    顺其自然岂不是听天由命?但“乐天知命”也仍有忧(《仲尼》)。承认自
然的威力又不免咕咕叽叽。无可奈何又有时不服气。违反自然也出不了天地的包
围。我想,假如阿Q 先生能成为哲学家,也著书讲道理,很可能他的大著就是一
部《列子》。

                                                      (一九九O 年)


            《四书》显“晦”

    中国古代文学和外国古代文学,从春秋战国和古希腊罗马起,有一显著不同
点,从八股文可以看出来。依对话定诗文体是中外共同的,不论对话双方是否都
明显出现于作品中。可是中国作品中大多是对话中的“应”,而且多半是“应试”
或“应世”即“应酬”、“应景”,很少自发说自己独有的话如《老子》的,尤
其是“代笔”为他人说话更是如此。《文心雕龙》中论的《章表》、《奏启》、
《议对》、《书记》都是对话的一方说话,着重文辞和作法,必须考虑对方的地
位和关系而且常是代笔。越到后来,套话越多,文不从心,辞不达意,往往半吞
半吐,半真半假,要言藏于废话之中。这和外国的多数作品,不仅是近代的,很
不相同。试读《新约》中的《保罗致罗马人书》就可显见差异。中国的“应对”
之作,尤其是“应试”的,更加诚惶诚恐,因为所“应对”的是掌生杀之权的皇
帝或皇帝的代表,从主考官以至塾师和家长都是。这些人都是像贾政那样代表朝
廷(即皇帝)教育子弟的。皇帝是一个,又是无数。对于能读书作文的人,应科
举中式与否,能不能做官,极关重要的,是社会上以及人生中的一大关键。试看
高鹦的《兰墅砚香词帘存草》终于戊申(一七八八),即终于中举之年。其中不
止一处提到“戊申秋隽”,“秋隽”。如《荷叶杯》一词是“戏书”,“谈秋隽
事”的。词云:

    盼断嫦娥佳信,更尽。小玉忽惊人,门外传来一纸新。真么真?真么真!

    真是传神之笔。“报单”到门时惊喜之状滋于言表,令人想起“范进中举”。
这词不是应试,也不是代笔,所以说了心里话。中举后过了三年到辛亥(一七九
一),他便写出《红楼梦》的《序》,刊出“程甲本”,在《序》中特别声明这
部小说“尚不谬于名教”。真险。中举时那么高兴,所以宝玉也无端要中举,若
是早中几年,只怕《红楼梦》补不成或者是补成另一个样,宝玉不见得会出家了。
因为他中举之后便不作词,自然更不会作小说了。此后不过七年,到乙卯(一七
九五)他便以一篇阐述孔子论“子贡方人”的八股文得到“钦取第二名”了。又
过三年,戊午(一七九八),他就作八股“程文”给“满洲诸生”示范了。如此
得意,致力于八股,还能去写“红楼”的悲剧吗?

    “应对”诗文中八股是终结,开始却远在汉代,甚至可上溯到春秋战国。秦
始皇帝设国家高等学府“博士官”,宣布“以吏为师”,是承先启后杜绝游学游
说的制度化措施。正式的近古八股的制度化则开始于朱熹的《四书》。

    《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是两部书和两篇文,
出于春秋战国,在西汉时不列于《五经》。《大学》、《中庸》在《礼记》中。
《礼记》有大戴、小戴两传本,属于“三礼”之一。经书到东汉才经马融、郑玄
全部编定,才有注本。到南宋朱熹合编《四书》并且将《大学》改订补充成为新
本。所以本来的两书、两文和朱子合编的《四书》不能算是一回事。合成一部《
四书》,加上朱子采纳各家而发挥自己的《集注》,这应当算是朱氏的著作。他
依照孔子的“述而不作”之说,自己不作书而编书作注,以古圣贤为匾额,让古
人替他说话。形式上是朱熹注解孔、孟、曾(《大学》)、子思(孔子之孙,《
中庸》),实际上是四家合起来说明并证实朱子的学说。这是中国古典著书传统
的一种习惯,让别人替我说话或者是我替别人说话。后者即八股的“代圣人立言”。
从元代起,朱熹之学成为朝廷规定的官学,《四书》由汉、唐、宋之隐晦不章而
成为第一显学。这同时也可说是“晦学”,即朱熹、朱元晦、朱晦庵之学。这部
元明清三朝读书识字人第一熟悉的书还有没有隐晦未曾揭发?

    从对话观点看《四书》的文体,显然都是对帝王论政的讲话,即“议对”。
从《礼记》摘出来的两篇文,《中庸》里有“哀公问政”一节,点明是鲁国之君
问孔子政治纲领,孔子答复。其他也多半是直接或间接向统治国家的人对答,不
过没有点明问的人,或者没有问的人而说话的对方仍是君相或准备去做官的人。
《大学》没有提“问政”的人,但是全篇是讲从修身齐家一直到治国平天下的大
道理。被治而不能治人的老百姓听了有什么用?两篇文比两部书写定的时期可能
晚些。《大学》引了秦穆公,当在秦已得势之后。《中庸》里说,“今天下,车
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朱注说,“言天下一统也。”这像是秦始皇统一天下
以后的话了。《大学》说的“平天下”不会在这以前很久。《孟子》是战国时期
“应帝王”的说客策士之书。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滕文公、鲁平公是第一
篇中主要和孟子谈话的人物,都称死后溢号,不是当时所记。以下六篇中还出现
诸侯和孟子的对话。还有些是孟子和门徒论政的对话。《论语》里的孔子和孟子
一样应对诸侯或与门人讨论政事。一在春秋,一在战国,形势有异问题不同,记
录时都已在其末期。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当宾客,
住“上宫”,待遇不好便拂袖而去,自己没做过官,架子比官还大。孔子做了一
任官也不久,游说外国没有孟子阔气,还厄于陈蔡,“畏”于匡人,不大顺利,
多半是在鲁国讲学。有门人在鲁为官,还常向老师请教。门人说志愿也多是要做
官。不愿做官的如曾点是难得的。用现在话说,孔子是办了一所政治大学,或者
说是一家政治咨询服务公司。孟子好像主要是“行商”。孔子兼“坐商”。总而
言之,《四书》本是向帝王诸侯作对策的议论,同时是读书(不限于书本,那时
书很少,礼乐不是书本,孔子只讲“为学”)做官的道路。《五经》不是这样。
《礼记》是文集。虽还有《大学》、《中庸》以外的同类文章,但主体还是规定
礼,和《周礼》、《仪礼》是一类。《易》、《诗》、《书》、《春秋》更不是
策问的答卷,一望而知。

    这样来看春秋战国的书,五经除外,诸子,包括《论》、《孟》,差不多都
是对策一类。直接间接多多少少都是“应帝王”的著作,都是当时游说诸侯或讲
学受咨询的人所作,或自己出面,或托名他人。陆续辑成定本,都在汉代。诸子
大多不像孔孟那样明显列出问答双方面而只出现答问者的备咨询的手册。如《老
子》、《荀子》,虽仅有答案,而问题自在其中。所有秦以前的“应世”之作都
指向一个结果:秦汉的一统天下,即初步的“平天下”。《四书》更加显著,但
无人合编,其中说的话,从汉到唐、宋、辽、金,还用不上,靠这个做不了官,
朝廷不用。元代达到了更深一层的大统一。南宋时辑成的《四书》可作新解,便
走时了。对策起作用了。这是背景,现在只论文体。

    这种对策文体可以《论语》、《孟子》为代表。诸侯或宾客或门人提问题,
老师答复。像孟子和告子,庄子和惠子,那样的平等讨论很少。孔子的门徒也有
反驳老师而进行讨论的,但仍是“不违如愚”的颜回为最好的门人。

    汉代开始有了应考的文章了。汉文帝时贾谊的《治安策》是博士大夫上书陈
政事。汉武帝下《求贤良诏》,还是要求州县推荐,即汉代的“选举”。《贤良
诏》就是召“贤良”而“策问”了。其中明确提出考题:上古天下大治,“何施
而臻此乎?”“何行而可以彰先帝之休业洪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要求
“贤良(受举荐应考的人)明于古今王事之体,受策答问。咸以书对,著之于篇。
联亲览焉”。这正好是《论》《孟》中的“问政”。于是出来了董仲舒的《贤良
策》。两篇诏书都当作文章收在《文选》中。贾、董的两策没有收。但是其他的
还有。且看看这第一部文章总集《文选》里收的文章中的(不算诗、骚)策问和
对策,即君上对臣下和臣下对君上的政治对话。

    两篇《贤良诏》以外,还有三篇《策秀才文》。(那时“秀才”的地位仿佛
明清进士。对策是殿试,仿佛进行答辩。)一是南齐永明五年的策问题五首。一
是总题,此外有一题问农,一题问刑,一题问财,一题问历法。问刑题之末说
“朕将亲览”。又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总题之外,一题问任官职,一
题问任地方官吏,一题问农、武、学、文即内政,一题问遣使即外交。又南朝梁
天监三年《策秀才文》三首。一题问财政即民富,一题问风俗即劝学,一题问求
言。这第三题最有意思,不免录下。

    问:朕立谏鼓,设谤木,于兹三年矣。比虽辐凑阙下,多非政要。日伏青蒲
(天天有人伏在青色的地上。典出《汉书》),罕能切直。将齐(南齐)季多讳,
风流遂往?将谓朕空然慕古,虚受弗宏?然自君临万寓,介在民上,何尝以一言
失旨,转徙朔方(充军去边地),睚眦有违,论输左校(论罪派去左队劳动),
而使直臣杜口,忠谠路绝?将恐宏长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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