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_新唐书-第3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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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前所谓「追踪三五,绍复祖宗,宜鉴前古之兴亡,明当时之成败」者。臣闻尧、禹之为君而天下大治者,以能任九官、四岳、十二牧,不失其举,不贰其业,不侵其职,居官唯其能,左右唯其贤,元凯在下虽微而必举,四凶在朝虽强而必诛,考其安危,明其取舍。至秦二世、汉元成,咸愿措国如唐、虞,致身如尧、舜,而终败亡者,以其不见安危之机,不知取舍之道,不任大臣,不辨奸人,不亲忠良,不远谗佞也。伏惟陛下察唐、虞之所以兴,而景行于前;鉴秦、汉之所以亡,而戒惧于后。陛下无谓庙堂无贤相,庶官无贤士,今纪纲未绝,典刑犹在,人谁不欲致身为王臣,致时为升平?陛下何忽而不用邪?又有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贤,恶如四凶,诈如赵高,奸如恭、显,陛下何惮而不去邪?神器固有归,天命固有分,祖宗固有灵,忠臣固有心,陛下其念之哉!昔秦之亡也,失于强暴;汉之亡也,失于微弱。强暴则奸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则强臣窃权而震主。臣伏见敬宗不虞亡秦之祸,不翦其萌。伏惟陛下深轸亡汉之忧,以杜其渐,则祖宗之洪业可绍,三五之遐轨可追矣。
臣前所谓陛下「心有所未达,以下情塞而不能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泽壅而不得下浃」;且百姓有涂炭之苦,陛下无繇而知;陛下有子惠之心,百姓无繇而信。臣谨按《春秋》书「梁亡」不书「取」者,梁自亡也,以其思虑昏而耳目塞,上出恶政,人为寇盗,皆不知其所以,终自取其灭亡也。臣闻国君之所以尊者,重其社稷也;社稷之所以重者,存其百姓也。苟百姓不存,则虽社稷不得固其重;社稷不重,则人君不得保其尊。故治天下者,不可不知百姓之情。夫百姓者,陛下之赤子,陛下宜令慈仁者视育之,如保傅焉,如乳哺焉,如师之教导焉。故人之于上也,恭之如神明,爱之如父母。今或不然,陛下亲近贵幸,分曹建署,补除卒吏,召致宾客,因其货贿,假以声势;大者统籓方,小者为守牧,居上无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居下无忠诚之节而有奸欺之罪。故人之于上也,畏之如豺狼,恶之如仇敌。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鳏寡孤独不得存,老幼疾病不得养,加以国权兵柄颛于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入于九泉,鬼神为之怨怒,阴阳为之愆错。君门万重,不得告诉,士人无所归化,百姓无所归命。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疠,继之以凶荒,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如此则百姓有涂炭之苦,陛下何繇而知之乎?陛下有子惠之心,百姓安得而信之乎?使陛下行有所未孚,心有所未达,固其然也。臣闻汉元帝即位之初,更制七十余事,其心甚诚,其称甚美。然纪纲日紊,国祚日衰,奸宄日强,黎元日困,繇不能择贤明而任之,失其操柄也。自陛下即位,忧勤兆庶,屡降德音,四海之内,莫不抗首而长息,自喜复生于死亡之中也。伏惟陛下慎终如始,以塞四方之望。诚能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去贪臣聚敛之政,除奸吏因缘之害,惟忠贤是近,惟正直是用,内宠便僻无所听焉。选清慎之官,择仁惠之长,敏之以利,煦之以和,教之以孝慈,导之以德义,去耳目之塞,通上下之情,俾万国欢康,兆庶苏息,即心无不达,而行无不孚矣。
臣前所谓「欲人之化也,在脩己以先之」,臣闻德以脩己,教以导人。脩之也,则人不劝而自立;导之也,则人不教而率从。君子欲政之必行也,故以身先之;欲人之从化也,故以道御之。今陛下先之以身而政未必行,御之以道而人未从化,岂立教之旨未尽其方邪?夫立教之方,在乎君以明制之,臣以忠行之。君以知人为明,臣以正时为忠。知人在任贤而去邪,正时则固本而守法。贤不任则重赏不足以劝善,邪不去则严刑不足以禁非,本不固则人流,法不守则政散,而欲教之必至,化之必行,不可得也。陛下能斥奸邪而不私其左右,举贤正而不遗其疏远,则化浃朝廷矣。爱人而敦本,分职而奉法,脩其身以及其人,始于中而成于外,则化行天下矣。
臣前所谓「欲气之和也,在遂其性以导之」者,当纳人于仁寿也。夫欲人之仁寿也,在立制度,脩教化。夫制度立则财用省,财用省则赋敛轻,赋敛轻则人富矣;教化脩则争竞息,争竞息则刑罚清,刑罚清则人安矣。既富矣,则仁义兴焉;既安矣,则寿考至焉。仁义之心感于下,和平之气应于上,故灾害不作,休祥存臻,四方底宁,万物咸遂矣。
臣前所谓「救灾旱在乎致精诚」者。臣谨按《春秋》,鲁僖公一年之中,三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有恤人之志也;文公三年之中,一书「不雨」者,以其人君无闵人之心也。故僖致诚而旱不害物,文无恤闵而变则成灾。陛下有闵人之志,则无成灾之变矣。
臣前所谓「广播殖在乎视食力」者。臣谨按《春秋》:「君人者必时视民之所勤。人勤于力则功筑罕,人勤于财则贡赋少,人勤于食则百事废。」今财食与力皆勤矣,愿陛下废百事之用,以广三时之务,则播植不愆矣。
臣前所谓「国廪罕蓄,本乎冗食尚繁」者。臣谨按《春秋》:「臧孙辰告籴于齐。」《春秋》讥其无九年之蓄,一年不登而百姓饥。臣愿斥游惰之人以笃耕殖,省不急之费以赡黎元,则廪蓄不乏矣。
臣前所谓「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者,繇国家取人不尽其材、任人不明其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声而不求其实,故人之趋进也,务其末而不务其本。臣愿核考课之实,定迁序之制,则多端之吏息矣。
臣前所谓「豪猾逾检,繇中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谨按《春秋》,齐桓公盟诸侯不日,而葵丘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明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故《春秋》备而书之。然则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也。法宜画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员,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于南则亡命于北,或正刑于外则破律于中,法出多门,人无所措,繇兵农势异,而中外法殊也。臣闻古者因井田以制军赋,间农事以脩武备,提封约卒乘之数,命将在公卿之列,故兵农一致,而文武同方,以保乂邦家,式遏乱略。太宗置府兵台省军卫,文武参掌,闲岁则橐弓力穑,有事则释耒荷戈,所以脩复古制,不废旧物。今则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武事,止于养阶勋。军容合中官之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谋不足以翦除奸凶,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勇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害闾里。羁绁籓臣,干陵宰辅,隳裂王度,汩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伏节死难之谊。岂先王经文纬武之旨邪!臣愿陛下贯文武之道,均兵农之功,正贵贱之名,一中外之法,还军卫之职,脩省署之官;近崇贞观之风,远复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刑下国,始天子而达诸侯,可以制猾奸之强,无逾检之患矣。
臣前所谓「生徒惰业,繇学校之官废」者,盖国家贵其禄,贱其能,先其事,后其行,故庶官乏通经之学,诸生无脩业之心矣。
臣前所谓「列郡干禁,繇授任非人」者,臣以为刺史之任,治乱之根本系焉,朝廷之法制在焉,权可以御豪强,恩可以惠孤寡,强可以御奸寇,政可以移风俗。其将校曾更战阵,及功臣子弟,请随宜酬赏。苟无治人之术者,不当任此官,即绝干禁之患矣。
臣前所谓「百工淫巧,繇制度不立」者,臣请以官位禄秩制其器用车服,禁以金银珠玉,锦绣雕镂。不蓄于私室,则无荡心之巧矣。
臣前所谓「辨校叶」者,繇考言以询行也;臣前所谓「形于耻格」者,繇道德而齐礼也;臣前所谓「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者,已备于前矣。臣前所谓「令烦而治鲜,要察其行否」者,臣闻号令者,治国之具也。君审而出之,臣奉而行之,或亏益止留,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烦而治鲜,得非持之者有所蔽欺乎?
臣前谓「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其敢爱死」者。昔晁错为汉削诸侯,非不知祸之将至,忠臣之心,壮夫之节,苟利社稷,死无悔焉。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僇,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悔,岂忍姑息时忌,窃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逄死而启商,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今臣之来也,有司或不敢荐臣之言,陛下又无以察臣之心,退必戮于权臣之手,臣幸得从四子游于地下,固臣之愿也。所不知杀臣者,臣死之后,将孰为启之哉!
至如人主之阙,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脩近古之治而致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陈者,实以臣亲承圣问,敢不条对。虽臣之愚,以为未极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恭,奉宗庙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调元气以煦育,扇大和以仁寿,可以消摇无为,垂拱成化。至若念陶钧之道,在择宰相以任之,使权造化之柄;念保定之功,在择将帅以任之,使脩阃外之寄;念百度之求正,在择庶官面任之,使颛职业之守;念百姓之怨痛,在择良吏以任之,使明惠养之术。自然言足以为天下教,动足以为天下法,仁足以劝善,义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劳神惕虑,然后致治哉!
是时,第策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库部郎中庞严见蕡对嗟伏,以为过古晁、董,而畏中官眦睚,不敢取。士人读其辞,至感概流涕者。谏官御史交章论其直。
于时,被选者二十有三人,所言皆冗龊常务,类得优调。河南府参军事李郃曰:「蕡逐我留,吾颜其厚邪!」乃上疏曰:「陛下御正殿求直言,使人得自奋。臣才志懦劣,不能质今古是非,使陛下闻未闻之言,行未行之事,忽忽内思,愧羞神明。今蕡所对,敢空臆尽言,至皇王之成败,陛下所防闲,时政之安危,不私所料,又引《春秋》为据,汉、魏以来,无与蕡比。有司以言涉讦忤,不敢闻。自诏书下,万口籍籍,叹其诚鲠,至于垂泣,谓蕡指切左右,畏近臣衔怒,变兴非常,朝野惴息,诚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季汉之乱,复兴于今。以陛下仁圣,近臣故无害忠良之谋;以宗庙威严,近臣故无速败亡之祸。指事取验,何惧直言?且陛下以直言召天下士,蕡以直言副陛下所问,虽讦必容,虽过当奖,书于史策,千古光明。使万有一蕡不幸死,天下必曰陛下阴杀谠直,结雠海内,忠义之士,皆惮诛夷,人心一摇,无以自解。况臣所对,不及蕡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臣逃苟且之惭,朝有公正之路,陛下免天下之疑,顾不美哉!」帝不纳。郃字子玄,后历贺州刺史。
蕡对后七年,有甘露之难。令狐楚、牛僧孺节度山南东西道,皆表蕡幕府,授秘书郎,以师礼礼之。而宦人深嫉蕡,诬以罪,贬柳州司户参军,卒。
始,帝恭俭求治,志除凶人,然懦而不睿,臣下畏祸不敢言,故蕡对极陈晋襄公杀阳处父以戒帝,又引阍弑吴子,阴赞帝决。帝后与宋申锡谋诛守澄不克,守澄废帝弟漳王而斥申锡,帝依违其间,不敢主也。贾餗与王涯、李训、舒元舆位宰相,以谋败,皆为中官夷其宗,而宦者益横,帝以忧崩。
及昭宗诛韩全诲等,左拾遗罗衮上言:「蕡当太和时,宦官始炽,因直言策请夺爵土,复扫除之役,遂罹谴逐,身死异土,六十余年,正人义夫切齿饮泣。比陛下幽东内,幸西州,王室几丧。使蕡策早用,则杜渐防萌,逆节可消,宁殷忧多难,远及圣世耶!今天地反正,枉魄愤胔,有望于陛下。」帝感悟,赠蕡左谏议大夫,访子孙授以官云。
赞曰:汉武帝三策董仲舒,仲舒所对,陈天人大概,缓而不切也。蕡与诸儒偕进,独讥切宦官,然亦太疏直矣。戒帝漏言,而身诵语于廷,何邪?其后宋申锡以谋泄贬,李训以计不臧死,宦者遂强,可不戒哉!意蕡之贤,当先以忠结上,后为帝谋天下所以安危者,庶其纾患耶!
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
列传第一百四 李郑二王贾舒
李